只是当时已惘然

■庸青

公元858年冬天,辞官闲居的李商隐,在故乡荥阳孤独落寞地走完了他郁郁不得志的一生,终年46岁。

这位曾写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等众多脍炙人口诗句的诗人,少年失孤,中年丧妻,晚年向佛,终其一生仕途不畅,深陷党争无法抽身,在晚唐大地上给后人留下的,是一个孤独寂寥而又深微隽永的背影。

历史的车轮驶进唐宪宗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此时的大唐帝国已日薄西山,李商隐就于此年生于式微书香之家,不满十岁即慈父见背,自此面临的是“旨甘是急”的窘迫家境。可困窘家道也淹没不了这位少年的滔天才华,他一边挑起家庭生活重担,靠着为官府抄写文书和买卖谷物舂米维持一家生计;一边“不废举业”跟着堂叔受经习文,小小年纪即练就一手好文章与一手秀丽工楷。16岁时,李商隐因写下《才论》《圣论》等斐然成章的古文,声名鹊起,也引起了时任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关注和赏识。

令狐楚将这个珠玑满腹的天才少年纳入自己幕府麾下,不仅委以巡官之职,还亲自授其骈文和奏章作法,让他精通此后赖以游幕的本事,从此“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奠相国令狐公文》)。闲暇之余,令狐楚又让自己的儿子们和这个少年同学同游,并将其援引给自己的朋友、文坛领袖白居易,扶助这位天才少年竿头直上,渐入佳境。若有人夸赞这个年轻人,他冁(chǎn)然而笑乐不可言,若有人诬陷中伤之,老将军则不以为然反唇相讥,当真是“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奠相国令狐公文》),垂青抬爱之意溢于言表。

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李商隐令狐楚次子令狐绹(táo),也日渐契合意气相投,亲密无间情同手足。从李商隐早年写给令狐绹的《赠子直花下》等诗,即可窥见两人的亲昵和款洽:

“池光忽隐墙,花气乱侵房。屏缘蝶留粉,窗油蜂印黄。官书推小吏,侍史从清郎。并马更吟去,寻思有底忙?”前四句将令狐绹的平常情爱写得半遮半隐,后四句又调侃他不务案牍,偷闲出游,玩笑戏谑的语气跃然纸上。这些纯属个人的私事在他们之间也不曾避讳——这样的情谊,是友情,更是亲情。

从十几岁开始,李商隐连考多次进士,始终名落孙山。当然不是诗人无才,而是考场浑水太深。科举考试虽自隋开始至唐有很大发展,但在制度上仍有不尽完善之处:唐代科举有个显著的特点——试卷不糊名,也就是说试卷上考生姓名一目了然。考官如果认识考生,或者早已闻听大名,判卷时自然会有倾向,因此考官对考生的态度就非常重要而敏感。当时很多考官借此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特别是到了李商隐所处的晚唐,政治生态已经非常糟糕,考场成了权贵争相掠夺的名利场,没有背景和后台,是很难登第的。

不久,一心求仕的李商隐又参加了第五次应考。此次的主考官高锴与令狐一家关系密切。阅卷时,他问朋友令狐绹:“八郎(指令狐綯)之交谁最善?”令狐绹回道:“李商隐。”高锴又问:“还有呢?”依然是一样的答案:“李商隐”。问了三遍,令狐绹回答了三次“李商隐”,斩钉截铁。

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年),因令狐父子奥援,26岁的李商隐终得偿所愿,幸登科名。

登第后的李商隐第一时间奋笔疾书向自己的恩师报喜和表达感激之情:“今月二十四日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某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上令狐相公状五》)

其间,令狐楚调任兴元尹(今陕西汉中)、山南西道节度使,他几次叫人写信召李商隐入幕,李商隐则以“北堂之恋方深”,婉拒了他的邀请,却又在月余后出现在其他地方。

有史学家考证:放榜后,李商隐曾抽空去同年韩瞻在长安的新宅作客,之后回家省亲,五六月间去韩瞻的岳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工作,六七月间曾拜访李十将军,可能有请其为自己和王茂元的女儿做媒的举动,尔后他参加了韩瞻迎接家属到长安的活动。

总之,最后历史呈现给我们的是:新科登第的李商隐没有回恩师令狐楚的幕府,而是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聘入其幕府供职,不久就迎娶了王茂元最小的女儿王晏媄为妻。

此时,已逾古稀之年的令狐楚油尽灯枯,他给儿子们留下兄弟友善、为国尽忠的“遗命”,又将向皇帝最后的陈词——撰写“遗表”的工作,托付给了李商隐。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以“端明”著称的长者还是毫无保留地选择信任自己的学生。

不久,令狐楚去世。李商隐在完成《令狐墓诰》《奠相国令狐公文》《谢宣祭表》等文书工作后,离开令狐府邸,继续着在王茂元幕府的任职生涯。

为什么李商隐会拒恩师之召而转投王茂元麾下?历史没有给我们确切答案,但考证推测,最根本的,恐怕还是王家小姐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完美让李商隐实在无法抗拒,被爱情冲昏头脑、出生寒微的诗人终于不管不顾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也许他以为,来日方长,深恩必有回报之时。而在令狐家看来,可能就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为何?这不得不提唐代中后期的牛李党争。牛李党争,是中国唐朝后期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宗派斗争。“牛党”是指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官僚集团,李商隐的恩师令狐楚是牛党的中坚力量;“李党”是指以李德裕父子为首的官僚集团,李商隐岳父王茂源与李德裕交好,被认为是李党成员。这两派大臣的内斗贯穿三朝,持续四十余年,牛李双方互相倾轧,仅为一己之私,视朝政如同儿戏,互相排斥。尤其是到李商隐所处的唐文宗开成年间,党争更趋白热化。中国自古就讲究士为知己者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说报恩,最起码不能投敌。如今,多年来的关照、厚爱和栽培,得到的却是欺骗和背叛。这换了谁,恐怕都会不舒服。《旧唐书·李商隐传》说,听闻此事,令狐绹大怒,“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

李商隐后半生的悲剧就此埋下伏笔。不管他多么雄心勃勃,多么努力投入,宦海浮沉,腾挪辗转,十年间其官职始终未曾变化。自从令狐绹那句“背家恩,偷合放利”的话一出,对李商隐的杀伤力即立竿见影。毕竟,令狐楚虽已故去,但他多年经营的圈子和势力还在,何况这些年他们家对李商隐投入的精力和感情,世人也是看在眼里的,由此引发众多士大夫对他的群嘲和排斥也并不意外。《唐才子传》记载“士流嗤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摈之。”

聪颖敏感的李商隐怎么能不知道?他一直试图去挽救维系这段关系,也许在他看来,不管是投靠牛党还是寄身李党,他只要保持中立,就不会伤害到谁。此后,他又陆陆续续给令狐绹写了很多诗文,如《酬别令狐补阙》、《寄令狐郎中》、《酬令狐郎中见寄》、《寄令狐学士》、《梦令狐学士》、《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因戏赠》等等,这些诗除了谦卑的恭维艳羡与婉转的陈情解释之外,也透着希望他能照拂汲引一下自己的愿望。

令狐绹对此偶有诗回赠,但只是客套的敷衍,再也不肯真的施以援手。也许,从当年父亲去世前李商隐久召不归转投王茂元幕府之时,令狐绹就已对李商隐开始怨恨和戒备。

唐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7年),46岁的令狐绹官场生涯进入快车道,他以考功郎中本官做翰林学士知制诰,为唐宣宗草拟诏书,直奔宰相高位而来。这一年,他与朝中不满李德裕的大臣们联手翻起李德裕执政时的旧案,李德裕从宰相一贬再贬到崖州司户参军。

而34岁的李商隐,却在令狐绹正专心打击李德裕时,进入李德裕的心腹郑亚的幕府,替郑亚写信慰问李德裕,替郑亚给李德裕的文集写序。说李德裕“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这简直就是在打令狐绹的脸。

早已经放弃李商隐的令狐绹终于气得跳了起来,给李商隐写了一封信,骂他给自己添乱。李商隐又陈情告哀:“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閤铃。”(《酬令狐郎中见寄》)看似自剖本心,但解释却苍白无力。

这也似乎坐实了《旧唐书.李商隐传》里那一句“恃才诡激”的评价。但在李商隐看来,令狐家有恩于他,郑亚又何尝不是?当初聘他入幕之时,郑亚将他的官阶由秘书省正字,擢升度支使,连升好几级,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知遇之恩呢。

再者,李德裕在武宗一朝担任宰相,短短六年,外攘回纥、内平叛乱,整顿吏治、压制宦官,扭转了唐朝自安史之乱后积弱不振的局面,李商隐说其“万古”有点夸张,但“良相”确实不虚---诗人对李德裕的政治立场一直是支持的。

翌年,郑亚被贬,李商隐失业。重阳节这天,回到长安的李商隐去晋昌坊拜访令狐绹,但李商隐没有等到令狐绹的接见。失望之余,李商隐在客厅墙壁上留下《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篱。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又到重阳,白菊开满庭院,在那里我曾经陪侍恩师,一边饮酒一边赏菊。转眼恩师已去世十年,我再也不能与他互通消息,端着酒杯,我陷入深深怀念。因为没有人像汉臣一样栽培苜蓿,所以才有像屈原一样悲叹野草江花。恩兄你官运亨通,事务繁忙,而那菊花开满的庭院我再也无缘看到。据说令狐绹回到家中看到题诗,心情非常不愉快,立即命人将这间房子锁上,再也不愿多看一眼。真是让人一声长叹。

虽然这只是五代孙光宪的笔记体小说《北梦琐言》里的故事,不一定是真,但是,他俩关系已跌至冰点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于李商隐而言,对令狐家的感情逐渐变得复杂且矛盾:既有感恩,又有怨恨,虽觉无望,却还抱着希冀,说不清道不明。而对令狐绹来说,身为重臣,引荐李商隐,于他,可能就是动动嘴皮的事情,但“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别令狐拾遗书》)的笃定和信任,失去了就再也补不回来。

彼此之间郁积的心结终究再难解开,昔日的好兄弟终渐行渐远。

后来,爱妻故去,仕途无望的李商隐硬着头皮再次求助令狐绹。看着故旧如今的窘迫,已官至宰相的令狐绹心生恻隐,给李商隐安排了一个六品的太学博士职位。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安排,虽是闲职,但薪水不算少。然而李商隐志不在此,加之家计沉重,在此任上未满三月,即接受了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招募,远赴巴蜀重新开始幕僚生涯。从此,他再也没有求助过令狐绹。曾经无话不谈、亲如兄弟的两个人,终成陌路。

说不好令狐绹究竟是李商隐生命中的贵人还是灾星。而李商隐自己也有思考,他曾写下《有感》:“中路因循我所长,自古才命两相妨。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

沿着正规的道路循序渐进,应该是我所擅长的,但自古以来才能和命运总是相违背。劝君不要画蛇添足,否则添足的当口,最好的美酒也品尝不到了。

我想,这是不是诗人对自己早年接受令狐家帮助的一种悔意呢?凭着诗人的才华,沿着正规的道路循序渐进,也许成功会来得晚一点,但不必背负人情之债而多些自由选择,也不至于招来骂名。

但就像茨威格所说的那样,所有命运的馈赠,其实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欠的债,迟早是要还的。只不过对才华横溢的诗人来说,这个代价未免沉重了些。

大中三年,诗人离开郑亚幕府、逗留湖南观察使李回幕中时,曾写下《潭州官舍》,哀叹“目断故园人不至”,诗人短暂一生,虽然欣赏他垂青他才华的人很多,结交朋友也不少,但“松醪一醉与谁同”的孤独与落寞却始终如影随行,“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知音难觅的感叹也常萦绕心头。

抛开他深沉细腻的思想性格和天生敏感脆弱的个人气质不说,也与他亦牛亦李的政治立场有关。牛党视其为忘恩负义之辈,李党亦鄙薄其为人操守,目其为见利忘义之人,最终进退维谷,一生蹉跎。

与之前很多唐代大诗人起伏的人生不同,李商隐似乎一直都处于两党相争的风口浪尖,受到的是怀疑、否定、排挤甚至谩骂,终其一生都没有获得展示能力的机会。在那样一个日薄西山的时代,这恐怕是跳不出的宿命的窠臼。中科院文学研究所教授、曾任中国李商隐研究会会长的董乃斌曾评价:“义山(李商隐的字)的悲剧,不是偶然性的个人悲剧,而是一个必然的社会性悲剧,它反映了晚唐社会矛盾的一个重要侧面,在当时大批怀才不遇的下层知识分子中具有代表性意义。”作家王军在《李商隐》一书中也感叹,“李商隐身上积淀着一个时代的雨雪风霜”......

因才华出众反而不见于当世,真的没有比李商隐更冤大头的了。

芸芸众生中,没有抛下他、最能让他心安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韩瞻。

韩瞻既是他的同年,又是他的连襟,还曾是他的红娘。无论李商隐遭受怎样的风雨,处于何种境况,韩瞻始终是那个在身边默默给他帮助和支持的人。

大中五年(851年)春夏之交,李商隐妻子王晏媄病故。是年秋天,李商隐应柳仲郢之邀,远赴东川柳幕。眼见诗人子女年幼无人照顾,韩瞻夫妻将他们接到府中,承担起抚育之责。此时的李商隐还未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韩瞻放心不下,带着儿子韩偓一路安慰相送。李商隐感其情谊,遂写下《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相赠:

“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乌鹊失栖长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十多年前我好运连连,不仅金榜题名,且得遇良缘,当时婚礼多么隆重,洞房里那漂亮的罗帐、贵重的紫金床仍让我记忆犹新。长安城内你我一同高中及第,而今柿叶飘落时,我却不得不独自悼亡早逝的妻子。现在我就像乌鹊失栖般无所归依,多么羡慕你们夫妻相扶相持的恩爱,你可要珍惜啊。长安和蜀地相隔三千里之遥,要见面不容易,感谢你把我一直从长安送到咸阳,夕阳已西下,请君留步珍重。

高质量的友谊,是能够摘掉彼此的社会标签平等相待,是经得起时世的诋毁和他人的挑拨不曾逃离,是即使了解对方的缺点,也能选择在这段关系中包容接纳,韩瞻做到了。

李商隐出身寒微,孤苦无依,但天资聪颖,心怀高远,孜孜而求,年少成名。此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本应一路繁花,匡国济时,振兴家道,实现人生理想,不料中途却急转直下,从此仕宦漂泊,爱妻故去,朋友疏离,在郁郁不得志中走完落寞一生。他没有实现人生理想,也不算是尽职尽责的儿子、兄长、丈夫和父亲,甚至还留下一些非议,可倘若我们将自己放在他的处境之中,我们能做出两全抉择,能在随波逐流还是遵从本心中给出满分答案吗?

其实,李商隐的一生或许是很多普通人可能经历的一生,所幸的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在进步,我们不必再背负李商隐所处时代的那些雨雪风霜,但做好人生选择,仍然是每个人毕生的课题。

暮年,李商隐回到故乡荥阳,挥笔写下那首谜一样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应是李商隐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与总结。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玉生烟,这些迷离哀婉的典故意象之下,一定藏着诗人一生仕途不顺颠沛流离、夫子已逝师恩难报、遭遇误解不能明言、中年丧妻半生凄苦、知己疏离信任不再、骨肉分离难享天伦的种种不堪和遗憾,无论是恩情、爱情、亲情和友情,他都经历了,品尝了,得到了,但最终,又都失去了,回忆往事,一片惘然……

他的一生,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凝结成诗,幽伤杳渺、往复低徊,余音绕梁、感人至深。中国古典文学的美有很多种,而李商隐诗文的美,更是一种特别超拔的美,那是一种有温度的美,当我们捧起“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些句子时,我们的心也是滚烫颤抖的。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并没有善待他,他的人生选择也未必是最佳答案,但百年千年后却有千千万万人去理解他、同情他、怀念他,若泉下有知,他也该释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