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短视频“火”了,可它真的能“重塑”乡土中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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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普通的一天,在贵州省德江县焕河村,张金秀奶奶正在烧柴做饭,而与此同时,数以千万计的“点赞”从互联网平台上涌入。执掌镜头的贵州青年丁浪意识到,短视频,正在将乡土中国与更广阔的世界相连。

以上场景,是《芝草无根:乡土电商观察》(以下简称《芝草无根》)中的一幕。这本书以丁浪为主角,用细密的日常编织出了一个传统村落的“跨越式”发展历程,亦用生动的笔触描绘了数字化浪潮之下,乡土中国所经历的变革。

数字技术如何改变乡村的生活面貌和经济结构?如何赋予乡村青年更多的选择和可能性?如何让面临人口流失与产业凋敝的乡土空间找到振兴的新路径?带着这些问题,记者与《芝草无根》作者之一田丰对话,一起先回到故事的地点——焕河村。

图片《芝草无根:乡土电商观察》田丰 张书琬 著 中信出版集团

新的“世外桃源”出现了

上观新闻:丁浪打造的抖音账号“黔东农仓”是以焕河村为背景发展起来的,焕河村是一个什么样的村落?

田丰(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焕河村位于贵州,距离德江县城车程3个小时,住着204户人家。从历史上看,焕河村的祖辈迁居至此,主要是为了躲避明清时期的战乱。这块土地,不仅安宁避世,有可以耕作的平坦土地,距离乌江水道也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适应农业发展的需要。

然而,祖辈们不会料到,进入工业化时代后,这个“世外桃源”几乎彻底变成了“孤立之地”。乌江水道被弃用,大山隔绝或者说极大阻碍了与外界的联系。在通车、通路、通网之前,焕河村和贵州许多村落一样,并不能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同步。

但有趣的地方是,焕河村因难以“现代化”而得以维持的传统生活方式与村落风貌,在互联网时代成了备受关注的“乡村短视频”中最重要的场景,重新吸引了城市人群的注意力,成了新的“世外桃源”。

图片焕河村张金秀家

上观新闻:这个故事听起来非常有代表性,您是怎么找到这个案例的?

田丰:我们从2021年开始关注乡村短视频。当时,短视频平台涌现出了一大批农村内容的生产者。他们的视频内容介于生活分享与美学创作之间,多以自然田园为背景,开始利用人物呈现“风格化”的农村生活。

我们想知道,这些账号为何会受到大众的关注?它们是如何运作的?其对乡村的真实影响究竟又有几何?

于是,我们从平台出发,寻找筛选了很多案例,走访了包括黑龙江、湖南、四川在内的多个省份的村落,最后选中了贵州省的焕河村。因为这里保留了比较完整的传统村落形态,也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方式。

图片本书创作团队在焕河村张金秀家中进行访谈

焕河村的历史也是我们在调研走访中逐步摸清的。在与村中一位老人的交谈中,我们得知村里有一份族谱,于是我们挨家挨户地找,最后找到了这份族谱。顺着这条线,再结合史料,我们较完整地梳理出了焕河村的发展历程。

上观新闻:您一共去了焕河村几次?第一次去和最近一次去,村里的变化大吗?

田丰:我们一共到实地调研了4次。2021年,我们第一次到焕河村,从北京到贵州,从县城到村庄,一共花了十几个小时。当时,焕河村已经因为短视频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今年早些时候,我们又去过一次,村里的变化还是挺大的,路修得更好了,村里的其他基础设施也在逐渐完善。另外我也明显感觉到,村民们有了更多想法,附近的民宿也建起来了。

缓慢释放的生命力

上观新闻:您为什么会用“芝草无根”来概括以焕河村为代表的乡村电商的发展?

田丰:“芝草无根”这个词,其实是想说明有些美好的事物,即使在没有很好的条件或禀赋的情况下,依然可以突破先天的限制,依靠自己的力量生长起来。

当我们深入了解焕河村的变化就会发现,中国的乡土社会依然在缓慢释放着生命力,滋养着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象征着中国乡村发展新模式的“无根芝草”。

上观新闻:在书中,您花了较大篇幅去描写焕河村是如何兴办教育的,这算得上“缓慢释放的生命力”吗?

田丰:焕河村之所以能“出圈”,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保留了完整的传统村落风貌。而这种风貌之所以能够完整地保留下来,离不开其重视教育的传统。

你会发现,在接受教育之后,这里的孩子很少会选择回来。于是,当一个村庄高度重视教育,其结果是人口外流的速度就越快。通常,我们认为教育能够带动一方水土的兴盛和发展,但事实上,农村越是发展教育,人口越外流,农村越空心。不过,从农村走出去的人,依旧通过各种方式反哺着农村。

上观新闻: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是,越重视教育,人口流失越快,一些村落的沉寂也越快。但再往后走10年,村庄的沉寂又让其保留了最原始的风貌,这些资源反而有利于掌握了知识的人回来。

田丰:是的。这其实隐含了非常丰富的时代变迁下的生产要素变化。20世纪80至90年代,中国进入工业化之后,土地作为生产要素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了,时代变了,时代的机遇也随之改变了。

但到了数字化时代,土地作为“田园生活”的载体,重新被赋予了新的“生产性”,乡村不再拘泥于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粮食作物,而是围绕它可以有新的可能性。

上观新闻:尽管焕河村经历了大量的人口外流,但当它重新回到大众视线时,形象依然是恬静的、“田园牧歌式”的,这背后是什么力量在维系着乡土的发展?

田丰:中国乡村的“空心化”其实是有限的。我们在调研过程中发现,始终有一些外部力量在源源不断地支持着乡村的内部生活,而且这些力量是一直存在的。

比如在村里修路、通电、联网等大事上。这些远离故土、在外打工的人依然会关心家乡的发展,甚至愿意在其中发挥作用。我想,这也和焕河村重视教育的传统是分不开的。

另外,来自基层的努力也从未间断,无论是积极提高农业种植技术水平、种桑养蚕运动,还是路网改造、申报中国传统村落等,当地干部始终为老百姓的幸福生活而努力,共同夯实了焕河村与外界的联通之路,让其能够“厚积薄发”。

可以说,尽管在快速工业化时期,乡土空间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空心化,但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有机联系从未断裂。这一方面是因为政府的投入和有效的治理,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民间力量的持续汇聚,共同维系着中国乡土的绵延发展。

当乡村成为景观之后

上观新闻:在短视频进场之前,焕河村已经有“中国传统村落”和“乡村旅游示范村”的称号了,但当时寨子的人气并不旺,这是为何?

田丰:事实上,整个贵州省的旅游发展都面临着一个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旅游资源相对分散,不同的旅游目的地之间的距离又比较远,难以通过“集聚效应”吸引游客。

焕河村也一样。你会发现,这样一个传统的自然村落的确很美,但它的位置很偏,村落规模也很小,一方面自身缺少丰富的文化旅游资源,也没有相应的配套设施来服务游客,另一方面又难以和其他著名景点进行串联,很难有特别大的吸引力。

上观新闻:在选上“中国传统村落”之后,焕河村的传统文化也有所“复兴”,这种文化“复兴”有可能成为文旅的新内容吗?

田丰:传统习俗的延续一定是建立在相应的物质基础之上的。今天,我们在传统村落的保护中发现了非常多的民俗传统。这些传统无一不与当时的生产活动、人们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因此,一旦当地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改变,这样的传统就很难会保留下来。

那么,作为一种历史文化遗产,传统习俗保留下来是否有必要呢?这其实需要从更具体的层面去进行评估,例如其是否具有独特性,其承载的文化内涵是否丰富,保护的成本高不高,与收益如何平衡,这些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图片焕河村的长廊

上观新闻:丁浪的短视频团队入驻之后,焕河村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田丰:最大的变化一定是“互联网流量”转化而来的“人流量”。在焕河村,每天都有不少粉丝慕名而来,想要一睹村庄的风采,想亲眼看看“网红博主”,在视频里的“任务点”打卡。

渐渐地,村庄的长廊上有了卖凉面、米线、斑鸠豆腐、苞谷斗酒的摊位,红薯、花生的农土特产也不再需要肩挑背扛到县城里卖了。不少年轻人也有了新的打算,村里开始有了便利店、农家乐和民宿。

上观新闻:丁浪团队和村庄的居民融合得也不错?

田丰:起初,村寨里的人也并不适应。但村委会适时出现,和大家解释了短视频对村落发展作出的贡献,以及未来的合作前景,人们的观念才逐渐改变。

自从丁浪带着他的团队入驻焕河村,本地村民茶余饭后聊天的话题也多是围绕他们,从之前的邻里关系、田间收获等变成了今天来的游客多不多、游客们去了哪里拍照打卡等。

图片丁浪团队在网红井边进行拍摄

上观新闻:游客一多,会对正常拍摄造成影响吗?

田丰:起初,游客的涌入的确对拍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游客们的诉求很简单,就是和主播拍照,而拍摄团队又不太可能直接拒绝游客们的要求,这就会拖慢拍摄进度、影响拍摄效果。

后来,经过村委会和丁浪团队的讨论,短视频团队专门空出了中午一个小时的时间,供游客们和主播合影留念,既满足了游客们的需求,也确保了日常的拍摄工作不受打扰。

上观新闻:在面对变化时,村委会起到了关键作用,其中,不同主体之间会不会也有分歧?

田丰:目前,尽管各级政府、村落、村民、短视频运营者之间的利益、认同和协作方式还没有产生深度连接,形成社会学意义上的共同体,但“和而不同”也是真实存在的。在乡村振兴中,各个主体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承担着不同的责任,依然可以共同推进“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未来。

我们认为,数字社会给了传统村落复兴的机会,也为乡村振兴提供了一条可以探索前行的路径,而探索前行的过程,应当是多主体参与的过程。

上观新闻:可持续的多主体参与,离不开村里的年轻人。短视频IP红了之后,村庄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增加了吗?

田丰:以焕河村附近的大寨村为例,这里的“挂职”干部刘杰在确定了要以短视频为抓手,大力发展文旅产业之后,就开始积极和村里的木工、瓦工等手艺人联系,邀请他们向青年人传授技艺。于是,民宿项目一启动,这些提前学习了相关技能的青年立刻就能上岗。

另外,全家也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全太银曾经在学完木匠手艺之后就外出了,去义乌卖过小商品,去宁波砍过竹子。短视频“引流”之后,村子大力发展乡村旅游,需要定制很多木制的路标等,全太银的木工手艺有了用武之地。

而全太银的妹妹全华兰则加入了丁浪的新团队,她的一个哥哥全糠开了一家民宿,另一个哥哥全波则在村里的古树边开了一个小卖部⋯⋯原本空空荡荡的全家大院,如今都亮起了灯。

图片大寨青年进行乡村建设

“中国式现代化”的乡村实践

上观新闻:在书中,好几位起关键作用的干部都与“挂职”相关,这些“挂职”的基层干部身上都有什么特质?

田丰:2007年,德江县通过“挂职”送人才,选派了一批专业技术人才和知识分子到乡镇一级挂职,也已经成为一种扶贫机制。

我们发现,扶贫扶到最后,其实思路都在变。早期扶贫是以提升土地的生产力为核心,例如养蚕、种猕猴桃等。但后期,大家都发现这个思路能带来的改变很有限,而“挂职”成了改变思路的一个切口。

事实上,挂职干部对乡村的带动作用很难用单一的标准来衡量。其中既包括了此前的行业资源,也包括了新的思路和独到的眼光。

举个例子,焕河村驻村书记赵健涛原本是在住建部门工作的,在他的带动下,焕河村才能抓住机遇,评选上中国传统村落。而驻村扶贫的干部刘杰曾经是贵州省文化艺术研究院的副研究员,他能从文旅的视角出发,开发出“康养跑”项目,并搭建出带着互联网时代的“爆款思维”的“猪圈茶室”。

图片大寨村第一书记刘杰和村民、创作团队一起吃饭。

上观新闻:有人评价这本书:“展现了中国在跨越式发展中不同于西方社会的乡村生活现代化过程。”您在书中也提到了,说西方的现代化是“串联式”的,中国式现代化是“并联式”的,您能展开讲讲这两者的区别吗?

田丰:西方的现代化进程发生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段内,在数百年的社会变迁中,城市和乡村是相对“同步”的,现代化的设施、生产生活方式、思考方式都能够触达乡村社会,而乡村社会也会因此发生变化,我称之为“串联式”的。

但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被极大地压缩到了一个较短的时间内,广大农村地区可能一下子就从农业社会跨越到了“数字化”社会,数字化迅速抹平了技术上的“代差”,我称之为“并联式”的。

上观新闻:这样的“跨越”是否也会带来一些挑战?

田丰:当然,尽管“数字化”给农村地区带来了诸多机遇,但“一步”迈进“数字化”也让村庄面临特有的问题。

例如,基础设施建设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但很多时候,村庄的改造会出现有了路,但没有停车场的情况。那些基于现代化的生活场景,常常因为跳过了现代化进程而缺失。

另外,本地的条件也很难支持特色农产品的大规模种植和运输。土地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但互联网端的购买力是没有上限的,本地缺乏产业化、规模化的产品线将大大制约互联网商务的发展。

最后,居民们对城市人群的需求理解不足,例如,城市人群对何种乡村场景更感兴趣,如何改善居住条件才能吸引游客等,而这些实际问题都将影响到未来的文旅发展。

农村的现代化最终将走向何方?成为“网红村”可能只是一个可喜的节点,如何将在互联网收获的关注转化为持续发展的动力,后续的路程依然充满挑战。

图片焕河村5G同网

上观新闻:如您所说,农村的现代化的终点究竟在哪儿仍不能确定,那么,随着张金秀奶奶这一辈人逐渐老去,您认为,未来的乡村图景还能承载乡愁吗?

田丰:其实,乡村景观之所以能承载乡愁,并不完全是因为张奶奶添柴的手法多么精妙,或者她炒菜的样子多么熟练。

这当然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并不能解释“乡土短视频”在更广义上的爆红。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过乡村生活的经验,但这些人也是乡土短视频的受众。

现代化进程不只是一种物理状态,也深刻影响着人们的内心世界。当现代化进程裹挟着身处其中的人,处在高速流动性和不确定性中的人们会不自觉地去寻找一个“锚点”。

“乡土空间”正充当着这样一个“锚点”。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人自带的乡土基因和乡土文化源流,我们常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是一种对乡土自然的亲近感。

但更重要的是,今天,乡土空间更多是作为城市空间的“另一面”而存在的,这种与城市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氛围,事实上为城市受众提供了一个情感的“乌托邦”,能够让大家通过一个合适的契机,很便利地获得轻松、惬意、自如的体验,让“匆匆流动”的无根之人落地,而短视频则正在帮助人们实现这一切。

【主人公自述】

图片丁浪在拍摄素材

我叫丁浪,是一名80后,小时候生活在贵州省的一个县城。那时候,县城周边的生活和农村没什么两样,我每日都需要打水、劈柴、烧火做饭。

我家旁边有一条国道线。小时候,我最喜欢站在马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却不知道这些车、这些人要到哪里去。读书之后,我看到这些车辆的挡风玻璃上会用加粗的字体写着“到贵阳”“到东莞”“到深圳”。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于是,结合着电视里的场景,我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考上大学之后,我终于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在这里,我尝试了很多新鲜的事物。

我在大学里自学PS(图像处理),几乎借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的书籍和光盘。毕业时,国内的电子商务“风头正盛”。很庆幸,钻研PS的这个决定,为我做电商运营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于是我到了表哥在江门的鞋厂,开始负责电商的宣传和运营,每天12小时的工作让我迅速积累起丰富的电商运营经验。也是从这时起,我逐渐对“流量”有了些敏感度。

2015年左右,带着外出闯荡的经历和一点积蓄,我决定回乡创业。见证了移动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之后,我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也有了一定的信心,我希望能带着新的技术和新的思路,为家乡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在遇到焕河村之前,我一直在电商领域摸索,也连续经历了几次挫败,不过,我相信内容+电商的模式能成功。直到2016年,我们运营的微信公众号的一篇描绘乌江河畔妇女劳动的故事火了,我们售卖的本地的特色农产品有了起色。

不过,生鲜产品的运输局限性比较大,公众号带货的“流量”也逐渐见顶。这时,我们一直在等的新风口出现了。短视频一出现,我就有了判断——“带货”会是大势所趋。于是,我第一时间学习了拍摄与剪辑技术,并深入了解了相关平台的规则机制。

再后来,我就带着电脑和相机入驻了焕河村,遇见了张金秀奶奶,终于我们也做出了“爆款”。我至今依然记得,一个奶奶蒸紫薯饭的视频,阅读量达到2000万,紫薯爆单5000单。

现在,我们已经布局了自己的内容矩阵,培养的新主播也受到大家的欢迎。但对于我来说,焦虑依然如影随形。在互联网时代,流量瞬息万变,我们必须时刻准备着,迎接变化、顺应变化、把握变化。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养活自己,才能不断为乡土空间注入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