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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段旅途,都是一场相遇,除了地理纬度,或许时间维度上的人和事更令人着迷。那些在旅途中留下的难忘记忆,在岁月的淘洗下愈发珍贵。想要保留这些可贵的回忆,『旅途往事』便应运而生。跟着浙游君,一起走进那些老街旧巷,走进一段段别人的往事,山高路远,看世界,也找自己。
三与五,是中国文化里最爱玩的搭配之一:三皇五帝、三纲五常、三山五岳、三江五湖……这组排列工巧的数字CP,杭州也有一个,准确点说是曾经有过一个,那就是“三塘五坝”。
“三塘”之中,上塘河多数杭州人都知道,下塘河、子塘河或许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五坝”分别是德胜坝、石灰坝、新河坝、猪圈坝和会安坝,名字可能耳熟,但又说不确切。
“塘”与“坝”,一个导水,一个挡水,不知是否错觉,总感到此二字低调,比不得“堤”那样壮阔,比不得“堰”那般古雅。连“塘”与“坝”前的命名,都如此简素:上、下,平实的位置描述;石灰、猪圈,扑面而来的市井气。
唯其拙朴,方能更亲和、更接地气,也就能更润物无声地渗入城市最细处的肌理。它们错落相间、同气连枝,颈链般缀起绵密的港汊水网。有水的地方,就有属于人的时光,或静谧安详、或忙碌操劳的时光。沿着河流,只要翻坝过塘,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施家桥、沈塘桥、永宁桥、衣锦桥、东新桥(古松老桥),©章胜贤
秦始皇统一天下的第二年(前220),以国都咸阳为中心原点,华夏大地上掀起一场浩大的筑路工程:驰道。驰者,疾也。驰道者,国家高速公路网。路不一定都在陆上,北马南船,到了东南,驰道转入另一种质地。《越绝书》载:“治陵水道,到钱唐越地,通浙江;秦始皇发会稽,适戍卒治通陵高以南陵道,县相属。”京杭大运河环绕的西湖文化广场,©朱页川
驰道工程在杭州留下了历史上第一条人工河:陵水道,就是今天上塘河的前身。从市区东北,由丁桥镇进入余杭境内,穿越星桥、临平,至施家堰通海宁,最终经盐官汇入钱塘江——“通浙江”。始皇帝东巡,便循此而至。
上塘河像是一部预告片,八百多年后,这片土地上将迎来另一条壮阔、瑰丽、名满天下的人造水道——京杭大运河。隋炀帝下令开凿的大运河,到江南后因地制宜,利用了上塘河故道加以拓宽疏浚,用它来构成大运河第四段“江南运河”的终端、南北漕运大动脉浓墨重彩的落幅收官。
上塘河边,©吕杰琛
此后唐宋时期,上塘河一直作为大运河进出杭州的唯一通路,川流不息地输送着物资和舟楫。南宋定都杭州后,上塘河中“公家漕粮,源源北运,私行商旅,往来不绝”。在今余杭星桥的上塘河边,建有“班荆馆”,为朝廷官驿、国宾招待所,来自北方的金国使者入临安城前,也必先歇此听诏。这如假包换的显赫门户地位,一直沿用到元末。随着另一条新河道的启用,它才不争不抢地降为支流。
这条新河道,便是“下塘河”。说“新”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它古已有之,只是河道宽窄不等,每逢枯水期便难以行舟。“元至正末,张士诚以旧河窄狭,复自五林港开挖至北新桥,又南至江涨桥,阔二十丈,遂成大河……水陆并行,便于漕饷,今名下塘。”(清·王同《唐栖志》)
一言以蔽之,在元明易代之际的诸侯混战时期,统御苏杭的张士诚为巩固后方、便利辖区内部往来,将下塘河原来一至三丈的河道,拓宽到了二十丈。
上塘河西联桥,©肖奕叁
“五林港”,在塘栖镇西南;北新桥,即大关;江涨桥,在今卖鱼桥一带,东西各连接霞湾巷和信义坊。说到这里,你应该看出来了,下塘河就是今天京杭大运河杭州段的主航道,从塘栖一路往南,直抵武林门码头。
至于“子塘河”,今天更为杭州市民所熟知的名字,是“古新河”。它全长3.8公里,原是西湖的泄水河,起点即在西湖东北角的圣塘闸。子塘河以涵洞形式悄然通过少年宫广场东侧道路,沿环城西路西侧北行,又下穿省人民大会堂东广场,在“桃花港桥”折东,过环城西路,直到武林门。而自武林门再向北,张士诚又命人新挖出了一大段。
京杭大运河,©吕上元因两岸桃树成荫,这段河道曾被称作“桃花河”。而张士诚添上的那段,老百姓为图省事,便直接叫其为“新河”。新中国成立后,考虑到桃花河和新河原属一条河,遂统一重新命名为“古新河”——那条早在“古”代就挖出来的“新”河,微妙、恰切而辩证。明清两代,三条“塘河”与民生物用、市廛烟火日渐绑定,一任接一任的治理者悉心维护,以时蓄泄,不敢有一日放松。《杭州府志》记载:雍正二年,总督觉罗满保、巡抚黄叔琳领衔将“省城上下两塘河……去其梗塞,开通水源,所属官塘运河支港、坝堰斗门,具一律疏浚,以兴水利,浙民便之。”
乾隆三十二年,“巡抚熊学鹏准仁和县士民之请,挑浚上塘各支河港汊……并以塘岸堰闸修筑,不致上塘水骤泻下塘。”
杭州人始终珍视三塘,三塘也给了杭州人丰厚的回馈。杭州一路行来的气韵间,“含塘量”始终在线。
今日若沿潮王路横跨古新河,向北眺望,可见百米外有一座重檐廊桥,这就是“新河坝”,“五坝”中唯一留存至今的那座。塘河提供了通路,坝则是通路上的开关与纽扣。坝的存在,首要目的是为了维系水系。大运河与塘河、内河之间,水位有高低落差,于是就筑起一道道堤坝,来调节河道水位。古新河新河坝,©章胜贤
元朝末年,杭州城向东扩展三里,把菜市河(东河)圈到了城内。东河河道浅窄,成为出城的唯一水路后,变得越来越拥堵。于是明洪武三年(1370),官府在武林水门西侧建猪圈坝;洪武五年(1372),又在艮山水门东侧建起了会安坝。两头这么一拦截,东河水位自然抬高,大小船只就能顺畅通过水门进出城了。
作为水利设施,坝在防洪、灌溉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这也使得远道而来的船只,想要进入杭州城内河,无法直接通行,只能“翻坝过塘”。翻坝场景
英国传教士慕雅德在其书中所呈现的翻坝照片
据说会安坝初建时,坝夫(在坝上拖拽船只的专门人员)有30人之多,直到1949年解放后仍在运行。艮山脚下的杜传富老人回忆:“船首先要进入坝槽,槽上要放带水的泥,起到润滑作用,然后会安坝顶上面放下绞绳,钩住船的绳子,用人力把绞盘绞上去,绞到最上面后,再用一台绞盘拉牢,很慢很慢地放下去。船放好、货装好后,最后收过坝费。”《运河魂》雕塑,根据翻坝场景创作,©阿甲
会安坝的位置,大致在今天建北桥附近。这里现有一组名为《运河魂》的雕塑,再现的正是“翻坝过塘”的场景:通过人力或牛力拉拽拖动,转动起木制绞盘,把庞大的船体,从坝的一边硬生生拉到另一边。雕塑只凝固了历史的一瞬,但我们大可神思飞荡、脑补一幅繁忙的盛景:大小船只辐辏相连、首尾相接着停泊于外,商贾和水手挥汗如雨着装卸货、拉纤、换小艇,店家与贩夫走卒们声嘶力竭地沿岸兜售叫卖……这工笔细描的风情画背后,藏着经济、市场、消费、物流,藏着对美好富饶的全部希冀、承诺与打拼。欢喜永宁桥、善贤坝桥和皋亭坝,©阮晓
其实除“五坝”外,杭州还有不少的坝,名头同样响亮。如舟山东路的“善贤坝”,曾有地痞横行,外地货运船到此必遭敲诈勒索,1940年,医生陈之宏奉劝管坝之人要以善贤良德为本,于是坝名改为善贤;如上塘河边的“皋亭坝”,据传昔年行船,若能从皋亭进入运河,便能避开北关的官营检查,船料与赋税都不必缴纳了,皋亭坝于是成了一道供逃税者钻空子的“bug闸”。总之,这些水系工程是城市变迁的见证,无一例外,缝隙里满满装载着故事。如今,船只在三条塘河里早已畅行无阻,“五坝”之中,新河坝重建为现代化坝闸,而德胜坝于上世纪60年代兴建“德胜坝翻水站”,继续发挥调节运河与上塘河的水量平衡,保障农田灌溉用水和农业丰收,至2024年6月,已累计开机运行10.6万台时,共翻水20.9亿立方米。仍然是“德胜坝”这个名字,仍然是对水的导引与转换,仍然是秩序、融通、能量之源,这是世世代代杭州人、世世代代塘河儿女的勤劳与智慧。要给梅花间竹、交错分布又彼此呼应的三塘五坝找一处锚点,无疑当推武林门。毕竟,塘坝是对接大运河的,大运河是从北方而来。而直至民国之前,杭州城都只限于十座城门之内,武林门正是最北面的城门。武林门码头俯瞰,©朱页川
杭州北城门始建于隋,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修建杭州城垣时,名此为“北关门”。宋室南渡,高宗建都,改称它“余杭门”,是为城北的唯一旱门(另有“天宗”等水门)。其后,杭州诸城门虽屡有兴废,但此处始终未变。“武林”之名,当然与武侠、功夫无关,据说是因为北城门外的山岭之中有虎出没,“山有白虎,常踞于其巅,不食生物,惟饮涧水,故曰虎林”(南朝刘道真《钱唐记》),“弄虎出焉,故名虎林。吴音承讹,转虎为武耳”(明朝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山早已没了,老虎更是无影无踪,到后来,连城门也已作古:辛亥革命后,城楼门洞墙体均被拆除。沧海桑田,变迁如斯,唯有这谐音而来的“武林”,一直留在千家万户的口耳之间。武林门码头与西湖文化广场,杭州的中心区域,©大盛
如今在杭讲起“武林”,圆心往往并不落在武林门,而是落在它东面的武林广场。新中国成立以来,它逐渐成为杭州无可置疑的市中心。
这中心,是岁月日积月累的恩赐;这恩赐,又与三塘五坝互为因果。
武林门和西湖文化广场,©朱页川
开凿之初,上塘河的水源里,就含有好几股源于武林山下的溪流。隋代疏凿了以上塘河为主体的新运河水道,在不经意中,已经为杭州城区自南向北的拓展埋下了伏笔。宋至明清,塘坝构建的“换乘集散地”模式越发清晰,武林的繁华被逐渐奠定:所有外面过来的船,顺着几条塘河迤逦而至、汇集在此,但到几座坝前,又必须全体停下、等待通过。这停下来的地方,云集了那么多停下来的人,它就是天然的卸货场、仓储地、酒店旅馆商务区、休闲娱乐CBD。上塘河往武林方向,©肖奕叁
何况,运来的货品,未必都等得及进城再卖,好比粮食、水产、果品,都必须吃新鲜的,有时过坝速度慢些,渔民和商贩们干脆就地批发销售,就形成了市集。有些嗅觉敏锐的老板,驾着小船抢先来这里,在上塘河与下塘河畔就地批发了货品,直接就能走古新河去西湖那边发卖,当天运到,当天售出,老底子杭州话管这个叫“现开销”。旧时北关夜市地理位置图
这种自发市集,少不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却又输送了最生动饱满的活力,杭州官府也便顺坡下驴、从善如流,始终对其持有包容态度,并不曾因乱糟糟就蛮横取缔,而是因势利导,征税之余,派专人登记造册、修缮管理、维持买卖秩序。北关夜市图(原载《海内奇观》卷4)
如今的北关市集
有需求、有渠道、有人气、有主管,武林门以北,很快形成杭州重要的水产和粮食交易中心地位,养活了无数行当。钱塘十景中的“北关夜市”,指的就是这里:每当夕阳西下,“樯帆卸泊,百货登市”,“熙熙攘攘,人影杂沓”,待到入夜亮灯,“篝火烛照,如同白日”,讲不尽的万种风情。想想现在出武林门向北那一路上的地名:米市巷、卖鱼桥……再想想民间歌谣里对杭州各城门特点的吟唱,分配给武林门的那句偏偏是“武林门外鱼担儿”……许许多多热火朝天、寸土寸金的曾经,少不得再次显影凝定。上塘河流域,©阮晓
人在船中,舟行河上,万家灯火,三塘—五坝—武林的实体地标链,交通—商贸—文化的抽象逻辑链,同气连枝、彼此缠绕,步步为营又步步为赢,武林从一个出入口,进阶到城市不可磨灭的符号根基,一度干脆被默认为杭州的代指——宋末元初文人周密所撰写的、全面记录都城临安风貌的杂史,标题就直截了当地叫做《武林旧事》。直至现在,生于斯长于斯的老杭州人,回想往事总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讲起武林广场、八少女喷泉群雕、浙江展览馆、杭州大厦与百货大楼、延安路和体育场路,讲起这些自带“武林logo”的风物,那是群体记忆里,最耀眼的征象与坐标。三塘五坝,皆归武林。在现代城市化进程的篇章里,它们还在继续书写新声与新生。仍在流淌的三条塘河,都已完成水质提升和水体治理、都已建起环河绿带及生态慢行系统,都成为邻近居民出行、锻炼、观景、消闲的优选之地,也都还承担着航运、防汛、配水、旅游等多种功能。在三塘的身后,武林也在悄悄展开双臂。武林门码头区域是“大运南门”,是上塘河、下塘河与子塘河的汇流之地,正在推动营造出“武林门码头、杭州大厦、华浙公园、青园桥、西湖文化广场”作为大运河景区的“龙头”进行牵引,继而连接武林商圈,真正形成“千年大运河·繁华武林门”的重要承载地。武林门周围商业中心林立,©林青松
根据2017年杭州的城市规划,武林广场将成为扩容的原点。从原点向西,是黄龙、蒋村,向南,是湖滨、钱江新城,向正北,是湖墅、桥西,这些区域都已经步入高度成熟的阶段,唯有沿着上塘河向东北方向延伸,吸纳文晖、东新、石桥街道的部分区域,建设武林新城,才能获得更大发展空间。当时下城区的城市发展设想,是建设新武林、提升老武林、构筑新地标、真正实现南北均衡发展。2021年杭州行政区划调整,下城区与拱墅区合并,大大促进了武林新城与大城北的衔接融合,运河文化圈的完整性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另一方面,武林的扩容背后,还有社会发展所带来的人的生活半径变化——以前三塘到武林,水路最为便捷,仍然要翻坝过塘,路途漫漫。如今,高架环伺左右、地铁四通八达,咫尺之遥,连接自然更多更迅速。武林新城成为市中心区域改善居住的重要选择,有其内在逻辑。上塘河绍兴路,©肖奕叁
三塘、武林,从来一脉相关、润泽千年,如今以新城的名义成为整体,能否再次书写这座城市的传奇?历史的河流自北向南翻坝过塘,汇聚成杭州一个恒远的城市中心;城市的脉络自南向北翻坝过塘,将给未来一片不可估量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