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和席琳·宋对谈,精彩!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Interview
(2024年11月25日)
佩德罗·阿莫多瓦也许没有凭借一己之力重塑西班牙电影,但他具有颠覆性风格的热情奔放、欲望恣意、高潮迭起的悲喜剧,已成为西班牙民族性格的投射。从80年代初的朋克、后佛朗哥时代开始,这位导演将镜头对准了诸多主题的高度风格化探索,其中包括性(《捆着我,绑着我》),对浪漫的痴迷(《欲望法则》,由崭露头角的年轻演员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出演一个易妒的同性恋杀手),棘手的家庭关系(《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以及基本上所有涉及劈腿男友、疯狂前男友、迷失母亲、欲火中烧的马德里人和萝西·德·帕尔马客串的滑稽角色的失控情节。近年来,这位导演的电影风格变得愈发沉稳。尽管如此,阿莫多瓦的影迷似乎还是会对他的最新作品感到惊讶:《隔壁房间》是他的第一部英语电影,大部分在纽约及其周边地区拍摄,影片讲述了由蒂尔达·斯文顿和朱丽安·摩尔分别饰演的两位好友玛莎和英格丽在中年晚期因一方罹患癌症而重逢的故事。借此,在最近回访纽约电影节时,阿莫多瓦抽空与导演席琳·宋谈论了爱、死亡以及美国和西班牙演员之间的差异。
宋:我一直在想你会如何拍摄纽约,通过你的眼睛去看它会是什么样的。阿莫多瓦:我尽量不以各种标志性的建筑来呈现这个城市。我也试着不把它拍成外国人视角的电影,总而言之就是更朴素一些。阿莫多瓦:这座城市有很壮丽的景观,但我们的故事需要更为内化的东西。否则,我就会拍下走到街上看到的所有奇景。阿莫多瓦:所以我真的很专注于捕捉人物进出建筑物的镜头,保持简单。在一个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城市拍摄是非常令人兴奋的。阿莫多瓦:还有,其实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医院或房间里,这些部分我们是在马德里的摄影棚里拍摄的。阿莫多瓦:室外的拍摄主要是在杰斐逊花园,她们在那里闲聊,聊着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莉奥诺拉·卡林顿。阿莫多瓦:她们在谈论这两个历史人物是否注定会以各自的方式死去,我借此过渡到玛莎问英格丽:「当你在80年代认识我时,你是否觉得我也注定会早逝?」宋:这很有意思,因为我觉得只有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才会真正感觉到自己活着。对我来说,这部电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两位女主觉得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活过了,她们正在重新发现年轻时的生活方式,因为她们中的一个即将死去。不仅如此,她还在努力寻找一种让自己感觉还活着的死亡方式。阿莫多瓦:这一点也与你的电影非常相似,都讲述了两个人在分离很长一段时间后重逢,其友谊如何像当年一样密切发展的故事。阿莫多瓦:死亡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玛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且充满活力地生活着,而英格丽还没有准备好,并且害怕死亡。但在某种程度上,两位女性都非常勇敢。蒂尔达饰演的玛莎是一名战地记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是勇敢的,而朱丽安的角色虽然更加忧心忡忡,但她仍然充满了冒险精神,并且做出了这个决定,去面对一些对她来说其实很可怕的事情。宋:战地记者的工作让她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了。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会接触到死亡,因为我们都终将要面对死亡。(笑)但如果你是一名战地记者,就会离死亡相对更近一些。阿莫多瓦:没错。她说她写过很多关于战争的报道,但这场抗癌的战争,她写不出来。这就好比是她自己的死亡记者。作为一名记者,她拥有一种流动的家。我读过关于这类记者的书。在一天结束时,她们都会非常紧张,以至于经常喝酒和做爱。正如她所说:「我表现得像个男人,因为那是男人的世界。」我喜欢她如此自由地谈论性,以此来面对死亡。她总是和别人待在一起,从不孤单。这就是为什么她要英格丽做她的邻居。宋:照顾隔壁房间的人似乎是这个故事的核心。她本可以找一个对她来说更亲密的人——尤其是她的女儿——一个她更有权利请求来照顾她的人。但是,她却想感受到与朋友之间的联系。她不会说:「来坐在我旁边。」她说的是,「我想请你住在隔壁房间。」这种对他人的关怀,保留着一些关于房间和门墙的界限,是如此令人感动,因为这是我们都能做到的事情。当然,对于我们的家人,我们往往不能仅仅待在隔壁房间。我必须陪在他们身边,握着他们的手。但对于一些人,我们可以坐在他们的隔壁房间里。宋:这部电影在纽约拍摄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我确实生活在这里,我总是在想,我是如何在隔壁的房间里与数百万真正住在这里的人相见的。这就是我如此热爱这座城市的原因。无论你喜欢与否,每天你都是别人的邻居。这并不意味着我认识每一个人,也不是说我会和每一个人交谈。我不是那种人。但我知道,在我居住的公寓楼里,或者在大街上,都存在着亲密关系。当我去买一瓶水时,会经过成百上千的人,而他们都是住在隔壁房间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这部电影必须在纽约取景。宋:我在想,当英格丽经历这些的时候,她从玛莎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得到了力量。但同时,玛莎也选择了英格丽,因为她知道这个人很可靠,并且值得信任。我就是如此看待自己生活中的朋友的。我以前开玩笑说,如果遇到僵尸末日,我该上谁的车?有的朋友我会上他的车,有的朋友我会确保我们都上了车。这并不意味着我爱一个朋友比另一个朋友更多或更少。这意味着,其实我们有不同的优势。宋:没错。有些朋友我也想保护他们。还有,这取决于你正在经历什么。可能是僵尸末日,可能是你生病了,可能是你在悲伤着什么。你的生活中有不同的人,你知道他们各自能更好地处理哪些情况。宋:事实上,如果我的朋友遇到像玛莎这样的情况,并且让我去当那个坐在隔壁房间的人,我会感到非常荣幸。阿莫多瓦:能从这个角度去看待的确很棒,因为英格丽一开始也认为自己没有那么勇敢。阿莫多瓦:我在生活中经常即兴创作。我在拍摄时,即使一切都计划好了,我也会给自己留出即兴创作的空间。所以我需要我的演员非常灵活。他们会提前背熟台词,但我可能会临场更改。至少在之前拍摄西班牙语的电影中,我已经这样做了很多次——不仅仅是台词。在《欲望法则》中,水管那场戏是即兴创作的。我们在拍这场戏的时候,一个清洁工正在打扫街道,我对卡门·毛拉说:「你介意我让他用水管帮你冲洗吗?」她回答:「不,我不介意。」她很勇敢,那位清洁工也同意了,然后我们就拍了那场戏。对我来说,那是欲望的最大表达。我们只拍了一次就过了,因为我们只有一条裙子。阿莫多瓦:有时我可能在前一晚才写好一场戏,然后它反而会成为影片中非常关键的场景。你对初稿的改动有多大?宋:对我来说,我会把拍摄的脚本保留下来,但以《过往人生》中女主角和她丈夫在卧室里的那场戏为例,他们用另一种语言谈论梦境,那场戏在初稿中很晚才写完,写完之后我心想,「如果没有这场戏,怎么能拍出整部电影?」所以我觉得这种临门一脚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在我刚拍的新片里,有一段对白——实际上是两句台词——我在开拍前一天才发短信给演员,说:「你们需要记住这两句台词。」然后他们就得抓紧背下来。宋:我觉得我们前期做了如此之多的准备,就是为了拍摄当天能即兴而为。因为如果没有充分准备,现场就会很混乱,我也就无法即兴发挥。阿莫多瓦:没错。我可以即兴进行调整,是因为整部电影都在我的脑海中,我熟记于心。我经常会根据演员的台词进行调整,就像为他们量身定做西装一样。当然,剧本是我写的。我至少修改过九次。但在排练时——在不破坏我写好的角色的前提下——如果我意识到某位演员非常擅长某种情绪的含蓄表达,或者另一位演员更善于外放的表现,我可能会根据这种情况对台词稍作调整。这很正常。我不喜欢西班牙人走路的样子。阿莫多瓦:他们更注重身体。西班牙演员的步态可能更沉重一些。例如,与我合作过的一位女演员,我不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双腿有点分开。她是个很好的演员,但因为这一点,我在拍她的镜头时很少给全景。宋:是的,你必须这样做。在我心目中,演员就像我的伴侣。你选择了他们,你爱他们,你非常了解他们,他们有很多优点让你爱上了他们,但也有很多缺点让你抓狂。然后你必须不断地决定是接受这些缺点,还是在拍摄现场尝试改正,或者在后期制作中再调整。但我通常会发现,就像你最终必须接受伴侣的全部一样,有些时候我也会接受演员的一切。阿莫多瓦:确实如此。在生活中是这样,在电影中也是这样,完全接受演员是件好事。宋:没错。我还是很有主见的,我对于改台词很开放,但他们不能在拍摄的时候临场改。换句话说,他们只能在排练时,或者在片场做改动。我认为我的演员在向我提意见时有自主权。就像是,他们会问:「这部分衣服不太合身。你觉得我能这样调整吗?」我几乎每次都会很高兴,因为这通常是出于一种非常尊重的态度——「我喜欢这件衣服,我只是需要调整一下。」我想我在一次采访中看到过,你不是为特定的演员写剧本,而是先创造角色,然后让演员进入角色。这正是我的感受。这就好比你创造了一套属于角色的衣服,然后穿上这套衣服的演员就应该是适合这套衣服的身材。谁穿上这套衣服会很好看?但一旦他们穿上之后,就必须量体裁衣。阿莫多瓦:我给他们的建议要比他们给我的建议多得多。阿莫多瓦:我有一种感觉,当我和演员们一起排练时,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很多信息。宋:是的,当然。我说的是防卫性表演,在这种表演中,演员会努力表现得中规中矩,不让自己搞砸,而你想要的是,演员对每一种可能性都持开放态度,以至于他们能够走在可能搞砸的边缘,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伟大的演员。必须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让他们在表演时不必担心犯错。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必须完全保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