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摄影｜撰文｜商华鸽
编辑｜倪华初
校对｜莫家彦
2008年汶川大地震，是中国救援力量发展的转折点与元年。
地震发生前，中国的专业救援队伍几乎是一片空白，这场灾难成为催化中国救援体系快速发展的意外推手。
日本、俄罗斯等国的专业团队将先进的设备和技术带到汶川，为中国救援力量的现代化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十六年间，中国救援力量迅速壮大，无论是水域、山地还是城市搜救，中国救援队都能高效应对。
善良在人间的传递，可以跨越时空和国界。
其他国家地区于2008年带来中国汶川的人道善意，最终开花结果，在15年后又被中国的421名救援人员辗转带到万里之外的土叙边境地区。
2023年，土耳其发生大地震，摄影师商华鸽作为厦门曙光救援队的一名队员，随救援队一起加入国际救援行列，远赴灾区，用镜头记录了中国救援力量的这次跨国救援。
据土耳其驻华大使伊斯梅尔·哈克·穆萨博士介绍，2023年土耳其地震，中国共有43支救援队的421名救援队员抵达土耳其参与救援，从废墟下搜救出33名土耳其公民。
地震后土耳其有超过65万所房屋需要重建，截止2024年8月，已经招标完成建设26万5千所。到2024年底，土耳其还有超过26万所房屋将建成并移交给人民。
2024年8月，穆萨大使在接受悦尔像素采访时强调：“不只是2023年的地震，土耳其在这些年多次地震灾害中都得到了中国朋友们的支持和救援。我要代表土耳其的政府和人民，对中国表示由衷的感谢。”
到达土耳其第二天，我们被“送进”了监狱
2023年2月10日，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很多建筑在地震中坍塌。
铁门被剧烈撞击前没有预兆。
我正坐在院子里烤火，胸前暖热，后脑勺却被流窜在两河流域星月沃土之上的冷风吹得生疼。
一声巨响突然冲击耳膜，我后脑勺的头皮禁不住发紧。凌晨三点半，谁会来敲监狱的门？和我一起烤火喝红茶的三位狱警立刻警觉。坐在靠近值班室门口的狱警站起身，同时把右手放在腰间的格洛克手枪上，快步走向监狱大门。他很快确认，不过是一块石头被二月寒冷的狂风吹起，砸在监狱的大门上，制造出令人狐疑的紧张。
2月11日，土耳其哈塔伊省可克勒克汉县，墙壁上的土耳其国旗壁画跌落在地。
这是2023年2月11日的凌晨，地点在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监狱，我们十余人组成的人道救援小组在抵达土耳其境内的第二天，被一位土耳其贸易部的官员不由分说送进监狱，余震不断，心神难安。
我是一个中国人，从来奉公守法，讲求文明礼貌，但我出国去土耳其做救援前真没想过会被送进监狱“吃牢饭”，更没想到在一天后会被人用枪指着我的头。
2023年2月14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Balarmutu村，一栋坍塌的房子里还有一只猫留守。
我们去的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毗邻叙利亚。十多年的内战让三百多万叙利亚人逃离并进入土耳其境内，其中又有一半难民居住在边境地区。
日常本就不太平，战乱和地震的双重打击让社会更加失序。强震发生后，当地已经发生多起难民持枪抢劫安全事件。有监狱发生越狱，部分枪支外流，有叙利亚难民持枪抢劫。
同行的朱一存是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灾害救援项目部副主任，我在2021河南郑州水灾救援中认识她，亲见她“拼命三娘”的强悍执行力。
负责安全的王刚则是厦门市曙光救援队队长，长我八岁的好兄长，他在中国野战部队某部服役多年，通杀敌技，退役后却机缘巧合把“救人一命”当做后半生的志业。为能让这支队伍不散掉，他曾在2017年出售自己在厦门的两套房子，以保证正常训练和任务执行。
如今回想，朱一存和我都认同：在地震后兵荒马乱的哈塔伊省，偶然加入我们救援队伍的土耳其人法陆克，简直就是一个“小天使”。
法陆克和王刚在一起。
法陆克是土耳其贸易部对外经济委员会亚太区的协调员，先后在上海和台北完成大学本科和硕士学位，现在又在上海读博士。他懂中国，也懂土耳其。
地震发生后，他申请作为志愿者到震区服务民众。震区机场全部停摆，他不得不从伊斯坦布尔飞到中部的首都安卡拉，又自驾赶到哈塔伊。
“一定要好好招待远方来的客人嘛，所以监狱是最好的选择。”2024年6月，法陆克在上海向我解释：“当时我必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毕竟我们有15个人，而且有女孩子。我给服兵役时的战友库萨德打电话求助，他现在在克勒克汉县当检察官。他说有个监狱你们住进去比较好——我刚开始也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
2023年2月11日，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一只猫在监狱的断壁上行走。
哈塔伊省的这座监狱里，一栋五层楼高的建筑已经因地震变成三层，部分围墙损毁严重，数只流浪猫在围墙的铁丝网上沉默游走，但从不叫出声。
监狱里的犯人已经被转移，狱警的家人们在一间平房里把长条桌摆在一起铺下床褥，几个孩子睁大眼睛，从妈妈身后探头，好奇地看着我们这帮身穿救援队制服的东方面孔。
狱警的家人们给我们端来热气腾腾的现烤面包、鸡肉米饭、花菜肉末汤，还有无限量续杯的土耳其红茶。其实牢饭味道非常好，只要你足够饿，吃啥都特别香。
这场景，能让马尔克斯复活，敢教莫言无语，的确不能更魔幻。出生至今数十年，跑到地中海边蹲监狱吃牢饭，这是我从未敢想象过的人生体验。
2023年2月10日，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监狱，救援人员和狱警在院子里烤火取暖。
第一次余震发生在凌晨3时25分，4.4级，第二次的4.3级紧随其后。震感明显，从地层深处传来的声音低沉且令人头皮发麻。监狱值班室里，打地铺熟睡的每个人立刻惊醒坐起，转瞬又被沉沉睡意压倒在地。
震就震吧，只要值班室的屋顶不砸在身上，谁也不能阻止我睡觉。
三位狱警告知，现在灾区的食物基本不缺，但最受不了的还是寒冷，最缺的是可以挡风的帐篷，还有在帐篷里生火取暖的炉子和煤。和法陆克一样，三位狱警也特别警告我们，发放救灾物资最好能有军队护送，以免发生哄抢甚至可能的枪击。
在经历一晚被持枪守卫的监狱休整后，朱一存和王刚的考虑更加周全：今后每晚必须返回阿达纳驻地休息，而不是和枪支与混乱共处，万一发生意外，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
2023年2月14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一辆红色玩具车被掩埋在废墟里，不知它的主人是否安全。
在广州白云机场出发前，王刚曾向每个人叮嘱最基本的安全事项：第一，每个人不可以单独行动，时刻保证自己在另一个同伴的视线范围内；第二，随身携带对讲机，万一落单，立刻用对讲机与同伴建立联系；第三，把见到的所有枪支，都当成已经上膛可以击发的真枪，“我们是去做救援，微笑是全球通用的肢体语言，任何情况不要和别人起冲突，必须始终保持友善。”
微笑与友善，这两件事我都懂。但在即将展开的旅程里，我们难道还会遇到枪？
到处是持枪的军人
2023年2月11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物资分发中心，军人持枪护卫救援物资。
车辆在进入哈塔伊省拜伦县后，路旁整栋倒塌的建筑逐渐增多。路边小商超的玻璃无一完整，它们可能是被地震毁坏，也可能是被饥寒交迫的灾民哄抢一空。
志愿者马亚宁在社交网络上看到消息后说：“灾区已经没有治安可言。”
2023年2月12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多国救援人员上百人同时屏住呼吸，倾听可能的来自地下的求救声。
有人在忙着救人，但也有一些人会冒着余震的危险进入废墟，逐户搜寻掠夺遇难者家中的贵重物品。“土耳其人有购买存放黄金的传统。”马亚宁说。
2023年2月12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救援人员用热成像仪尝试捕捉倒塌房屋下面的生命信息。
社会在地震的强力摧毁下全面失序，土耳其军队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开始进驻并全面接管灾区治安。
2023年2月14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Balarmutu村，一座房子在地震后只剩门是完整的。
很快，第一个军人出现在车队的视野内。他站在马路中间，手持M4改装版突击步枪，腰配一支格洛克手枪。他身后不到100米的同伴则携带了枪榴弹。
精通武器枪械的王刚说：“这肯定不是一支普通的土耳其军队。”
2023年2月11日，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曙光救援队队长王刚在等待该省副省长Mustafa Erkayiran先生与其对接救灾安全事宜。
遇到来巡查的哈塔伊省副省长Mustafa Erkayiran先生，则纯属意外。他同时也是这次土耳其地震救灾的总指挥。他的临时办公室里人潮不断，出出进进，有太多人需要他来协调给资源，以推动救灾。
Mustafa Erkayiran副省长握着王刚的手，对中国救援人员的到来表示感谢。
“现在是我们非常悲痛也是非常困难的时期，是土耳其最黑暗的时刻，你们跨越万里来提供帮助，我必须表示感谢。昨天这个县已经发生过一些安全事件，我们会非常重视远方客人的安全。我现在就给克勒克汉县的县长打电话，让他找军队负责你们的物资发放和安保工作。”
危机中心大门内外，手持M4突击步枪的数十位士兵日夜维持秩序，主要是在防止有人哄抢从全球各地辗转空运来的生活物资。
这是密集看见枪械的第二天，我的好奇与恐惧在缓慢退散。非常时期，有枪才有秩序。有军队提供护卫，我们焦虑的内心终于缓和。
救援物资遭哄抢该怎么办？
运送救援物资的卡车。
2023年2月12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救援小组在军营外等待当地护卫队出任务，协助中国救援队发放救灾物资。
2023年2月12日，在头尾两辆军车的护卫下，行动小组在克勒克汉县的三个村庄开始发放首批物资。
在icaba村和baldiran村，物资发放工作相对轻松，第三个村庄ozkizikaya的物资发放过程却波折重重。
车队五辆车刚开进ozkizikaya村庄卫生站的院子，王刚的第一感觉是今天可能不太好脱身。
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ozkizikaya村，远处山脊上的“白线”为土叙边境，距离发放物资的村庄18公里。
院子围墙并不高，如果居民集体进院哄抢物资，几乎不存在阻碍。
这个村庄的特别之处在于距离叙利亚边境只有十八公里，越境逃进土耳其的叙利亚难民特别多，同时村长与村民之间的关系相对复杂，村民担心物资分配不公平。内心的猜疑，让他们直接堵住卫生站大门，部分村民开始尝试冲卡。
村民在等待救援队发放救灾物资。
总领队朱一存在对讲机中的呼叫逻辑清晰：“所有人员不能下车！所有人员不能下车！军方控制形势后，我们再做打算！”
灾民被拦在低矮的围墙外。
王刚与两辆军车的军人下车稳定局势。
军人腰部都别着格洛克手枪，他们站在院子大门和四个边角处防止村民越墙，同时用土耳其语厉斥骚乱闹事的村民。
一位军人则尝试用英语宽慰我：“不用怕，政府已经颁布命令了，如果有人哄抢，我们可以立刻开枪击毙。”
于我而言，这句宽慰效果其实有限，听起来更像惊吓。
2023年2月12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ozkizikaya村，分发物资前门外产生骚乱，王刚站在门口负责安全守卫。
王刚在距离大门正中三米处，双脚分开，背手站立。我已跟随他做救援五年，只见过他四处救人成功时满脸幸福的微笑，也见过他思虑救援队发展时的愁容和疲惫，还见过他的运动手表经常因“心率高于上限值”不断报警，却从来没机会见到他显露搏击身手。当时我坐在车里看他的背影，虽然没看见他的脸，我多少能感觉出“虎视眈眈”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将王刚的肢体语言翻译成文字，给我的观感大约会是这样一句话，“今天谁想抢物资，先得通过我”。一个人站出了一夫当关的气势。
2023年2月12日，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baldiran村小学，孩子们坐在围墙上，观看远方的救援队给灾民分发物资。
身为安全官，他一度要求五个司机立刻上车把车打着，一旦情况失控，可以第一时间夺门而出，“你们必须先冲出去，我坐尾车断后。”邯郸曙光救援队队长张昆是多年来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听他发令后忍不住说：“我和你一起断后。”
王刚暴怒：“你开什么玩笑？！物资都在你车上，你大车必须先走！你们走了我才能走！”
我们尽快把成卷的防雨布在院子里铺开，切分成长度一样的的份额，以示公平，并把食用油和大米开箱排列，准备发放物资。矮墙外的村民们一一看在眼里，大门外的争吵缓慢平息，开始列队领取物资。
2023年2月12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救援小组在icada村分发救援物资。
我下车后提相机从左后方走近王刚。在距离他三米的时候，他的头部向左略微扭动了一下。现在回想，这是他作为一名职业军人在极度紧张情况下的高度警觉。
我立刻低声说道：“王队，我们已经下车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可是自己人，你可千万别动手。身为友军，我也真怕被误伤。
2023年2月12日，土耳其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baldiran村小学，法陆克安排村民有序领取赈灾物资。
随后物资的分发过程，终于有惊无险顺利完成。但放松警惕的时候，总会有意外发生。这条生活经验在我身上屡屡应验。
冷不丁被枪指了头
那把手枪对准我脑门的第一秒，我完全没意识到那个黑幽幽的洞口到底是什么。
我正和几个孩子隔着围墙用英文聊天。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冷不丁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手枪，微笑着立刻对准我的头。
我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举起相机摁下快门，紧接着觉得不对劲，立刻用双手把相机放在左胸位置。
我的本能是在第一时间尽快护住心脏部位，同时胸口很明显在因为恐惧而发闷。我立刻想起王刚定下的安全准则：“把所有见到的枪，都当做已经上膛的可以击发的真枪。”
很幸运，这只是一个淘气男孩在用玩具枪和我开玩笑。现在回想，我瞬间的慌乱也足够荒唐：当被人用枪指着头，我却为什么要去保护心脏呢？
善良的传递可以跨越时空
最后的感动发生在伊斯坦布尔机场。
我们刚通过安检，抬头看到机场大屏幕上打出了一句汉语：感谢您与我们站在一起。
环绕这句中文的是来参加土耳其地震救援的世界各国国旗图案，中国五星红旗位于“在一起”三字正上方。机场工作人员列成两队，给我们一人送一支红玫瑰，热烈鼓掌欢送我们踏上回国的航班。
2023年2月14日，哈塔伊省克勒克汉县，一位老大爷送给曙光救援队一只家养的鸽子，希望我们带回中国。心意领了，鸽子留下。
人类的友善的传递可以跨越漫长的时间与空间。
2008年，来自国外的汇聚在汶川的善良，在2023年初春借中国43支救援队421名救援人员的身影，传递到土耳其的地震现场。
而善良的回报，来得更快：2023年11月，中国甘肃积石山发生地震，法陆克知道后立刻联系土耳其一家企业，这家企业慷慨解囊，为甘肃地震灾区提供了宝贵的援助资金。
救援任务结束后，法陆克在2023年5月回到上海，继续攻读他的博士学位。碰巧，他落地上海的当天，曙光救援队队长王刚正好也在上海。
法陆克在土耳其曾把王刚“送进”监狱，所谓“君子报仇，仨月不晚”，择日不如撞日，王刚立刻把法陆克“扭送”到上海一个派出所——陪他办理外国人在华长期居留证，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