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谢璞。作者供图
眼光
文/杨远新
凡是熟悉作家谢璞的人,无不赞他的眼睛温润、柔情,闪烁慈爱的光辉,给人以温暖和力量。而我对他那双眼睛,除了以上感受外,还有新的发现。
早在1985年12月,汉寿县委宣传部、汉寿县文联在西洞庭湖畔的工业明珠蒋家嘴镇举办第三届沧浪笔会。谢璞、金振林受邀出席,不分昼夜地为92位作者讲课,阅稿。会后,他留下来,我陪同他住进汉寿县棉纺厂招待所,潜心创作他酝酿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我为他做些服务性工作。
第三届沧浪笔会结束那天,农民作者肖洁莲邀请谢璞上她家做客。谢璞接受了她的邀请,明确表示:当长篇小说创作进入到结尾阶段,就是上她家做客的日子。这次笔会上,有好几位作者向谢璞老师发出做客邀请,他均表示婉谢,唯独答应了肖洁莲的要求。这里也是有原因的。
1985年6月,受邀出席第二届沧浪笔会的著名作家叶君健、苑茵夫妇,因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肖洁莲按照县文联领导的安排,承担起了照顾二老的重任。她细致入微的工作,得到二老的肯定。无论离开湖南之际,还是回到北京以后,叶老都嘱托过谢璞,希望对肖洁莲给予关心和帮助。再加上谢璞本人出身农村,从农民打拼成长为著名作家,但对农民和农民作者的特殊感情,始终不改。这便是他跨越龙池湖之旅的前因。
那天,雪后初晴,虽然有暖暖的阳光照射万物,有微微的轻风亲吻大地,但让人感觉到干冷。早饭后,我们师生都穿了厚厚的棉衣,从棉纺厂招待所出发,向龙池湖行进。途中,我不时拿出肖洁莲绘制的路线图,认真核对,生怕走错了路。
一路上走着走着,走了两三里,身子感觉越来越暖和,额角竟冒出了毛毛汗。谢璞面对湖光山色,兴致很高,主动给我讲了他初恋的故事。其中有一个细节令我永远难忘。他与初恋女友约会的暗号,是模仿猫叫。他当时绘声绘色地模仿给我听了。并要我也模仿。我俩都笑出了眼泪。我眼里的他,显得好年轻,就像回到了初恋时代。从此,这种甜蜜的猫叫,成了我俩通电话时的第一声招呼,他打给我,我打给他,都首先模仿一声猫叫,然后各自在电话一端发出大笑。
踏上渡船,谢璞的表情就大不一样了。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湖上。此时,宽阔幽蓝的湖面,分布着无数条小船,澄亮的湖水,托起黄津津的小船,经阳光照射,宛若一颗颗珍珠闪闪发光。
当我们乘坐的渡船,从一条小渔船旁经过时,他主动与渔船的主人打招呼,并要求艄公将我们的船,向小渔船尽量靠近。这时完全看清,两个身穿背肩防水服的中青年渔民,分站渔船两侧,各自用一只手扶住船帮,双脚在水里有节奏地踩踏,隔一阵子,就会从小船上操起一根约人把长的木杆,将安装有钩子的那一端,顺着自己的大腿,快速伸进湖水里,连续捞几下,从水里提出一只饭碗大的蚌壳,放进小船中舱。
谢璞看得入了迷,不肯前行。湖上传来渔歌声,他先是聚精会神地听,接着轻声跟着吟唱。这让我想起了1973年5月间,他第一次来到汉寿,为修改长篇小说《奔腾的孔雀河》补充素材,在南湖渔场党委书记匡明富、副书记黄贤湘的精心安排下,我陪同他住在一条拱棚渔船上,遍访10万亩大南湖的情景。十天湖上之旅,他从渔民口中收集了很多渔歌。也就是那年秋天,他的散文名篇《珍珠赋》问世。文中对滨湖、对汉寿多有提及和赞美。
这次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返回,再次经过龙池湖,他竟然潇洒地与渔人对唱起了渔歌。这一刻,我马上联想到李白与友人放歌太白湖的情景。在我眼里,已分不出他是浪漫谢璞,还是浪漫李白。
我俩乘坐的渡船靠拢龙池湖北岸时,我抢先跳上湖滩,伸出手,欲扶他,他则挥挥手,一个箭步,从船头跃上了滩岸。我觉得这一趟跨越龙池湖之旅,他变得朝气蓬勃了许多。
我习惯性的走在前面引路,走着走着,我感觉有点不对,回头一看,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我赶紧返回,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只芦碗大的蚌壳,正在与捞蚌拢岸的渔民攀谈。
我在西洞庭湖畔出生、长大,对蚌壳十分熟悉,知道他属贝类的一种,是一种软体动物,外形有长的、有圆的、有扁圆的,黑褐色,生活在湖泊、河流、池塘、沟港等场所,壳内有珍珠层,有的可以产出珍珠。蚌的肉和壳,都可以入药,对除湿、明目,治愈痔疮、崩漏、带下,效果明显。每到冬季,湖水退落,蚌壳沉入湖底,休眠过冬。这便是洞庭湖人捕捞蚌壳的旺季。这也是湖区人的主要经济来源。由于我对此司空见惯,所以就并不在意。
谢璞则不一样,对蚌、对打捞蚌的人,均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听了渔民介绍的从湖水里打捞蚌的情形,感叹道:“真没想到打捞一只蚌壳,要付出如此多的艰辛。”他从身上掏出香烟,给两位渔民递了一支又一支。他得知是父子俩时,又详细了解每年的家庭收入情况。他对我说:“看来每年冬季踩贝,成了这一带渔民和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
临别时,他把身上仅存的几支香烟,全部给了渔民父子。他拉着父子俩的手,深情地说:“这龙池湖是美丽之湖,是宝藏之湖,我还要来!”
渔民父子对他热情表示:下次来了,欢迎上他家做客。
谢璞听了,发出哈哈大笑,连声说:“这里的湖,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可爱了!”
说着,他撩开棉袄,双手插腰,面对浩阔的龙池湖,双目远注。一群鱼鹰从湖上盘旋而起,发出清脆的鸣叫,飞向青松翠竹覆盖的山峦,旋即又飞回湖面,扎进湖水,衔起鱼儿,再度飞舞。他的目光随鱼鹰去,随鱼鹰来,久久不肯收回。
此时,我看着湖水和山峦托起他伟岸的身躯,除了暗暗为汉寿山水几千年来对文学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而感到自豪和骄傲外,别的都没有想。
几个月之后,大约是1986年5月,我在《人民日报》文艺副刊读到他署名的散文《踩贝》,文中抒写的正是那次过龙池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还不吝提到了“小杨”。我感到惊讶的同时,被其美妙所陶醉,无论哪一方面,都堪称《珍蛛赋》的姐妹篇。
这令我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一趟跨越龙池湖之旅,他能写出如此精彩的散文,而我连想也没想过。他是凭了什么,把我等普通人眼里的普通生活,写出了崇高的境界,达到了艺术的高峰。而我则根本没有把这等生活当成一回事,连想都没想,就更不用说写了。
这是为什么?
我眼前浮现出他双手掀起棉袄,插在腰间,十分霸气地站立湖岸,双眼注视湖水,目光随鱼鹰起舞的情景。我这才感悟到他的眼光不仅仅是犀利和敏锐,更重要的是有月光与阳光的交织,佛光与神光的融合,穿越过往、现实和未来,把人世间的一切看透。
这就是不同的眼光,对生活的不同鉴别。高明的作家,从寻常的生活中,发现不寻常的意义。像我等浅陋的作家,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只看到表象,而无法透过表面看到真正的实质。
这就是一个普通作者与一位大师级作家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要想缩短这种差距,关键是要像孙悟空一样,炼出一双火眼金睛,那才能够穿透湖水,洞悉湖底的所有。
当我发现自己的眼光,与谢璞老师的眼光存在着巨大差距时,我既愧疚又庆幸,过去的已成事实,未来的必须抓住。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是谢璞的作品,我都会认真拜读,仔细琢磨,从中感悟,修炼自己的眼光,像他那样从惯常的生活中,发现和提取文学元素,创造艺术精华。
2024年12月20日于多伦多1409号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理事,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百变神探》《爱海恨涯》《东追西捕》《拟任厅长》《红颜贪官》《春涌洞庭》,中篇侦探小说《特区警官》《惊天牛案》;中篇纪实小说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中国刑警在边关》,长篇儿童小说《欢笑的碧莲河》《小甲鱼的阿姨》《牛蛙大王》《险走洞庭湖》《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中短篇儿童小说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长篇报告文学《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走进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首届一等奖、二届二等奖、三届三等奖、四届二等奖,原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七部委联合颁发的编辑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各类奖项5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