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属于远行者,
属于离开故乡的人,
这世间唯有故乡无法告别。
我想为故乡唱一支歌谣/释放积累经年的渴望/可凌厉的风声阻碍了一切/故乡还在静默的时光中沉淀/我还在追溯它的路上思念
这是我诗集《流连在岁月的掌心》收录最早的三首诗之一。1984年9月,15岁的我带上县一中录取通知书第一次前往县城,看着每天只此一班、挤得前胸贴后背的班车,把送行的哥哥和故乡的田地远远抛下,思乡情便油然而生,在车上打好了腹稿。
诗里的故乡,是闽西武平县岩前镇双坊村,一个客家乡村。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把这里的“愁”改为故乡,改为文学,也形同我这一枚文艺少年郎、文艺中年男。
文艺似乎是父母的遗传。父亲是民国时的中学生,能诗善画会演戏,母亲虽不识字,却也会自编自唱山歌。我尚在襁褓中咿呀学语时,就听过他们文艺腔调的呢喃细语。客家地区素有半耕半读的传统,我打小就深受父亲嗜书如命的影响,小学四年级已看完一箱子繁体版古典小说。
书比老屋门前的十三级石梯引人入胜多了。村中有几位先生级前辈,因为他们的咬文嚼字,我至今仍记得各人的名讳和模样。福灵叔、富延叔最喜欢互相较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于他们是“活在当下”、不流于俗的标识和骄傲。我喜欢和他们凑一堆,听他们谈古论今讲掌故。我至今记得他们劝酒时的怂恿,什么李白醉酒诗百篇、维良伯(父亲名讳)醉酒故事多,不一而足。父亲不仅酒量好,还富于侠义心肠,在十里八乡遂有“智多星”之称。他略通天文地理,村中红白喜事常问计于他,又被称为“活诸葛”,加之担任生产队的记工员,不失为“神算子”;走路风风火火,年轻时登山如履平地,直追“神行太保”。反正话本小说里妇孺皆知的一些传奇人物,在他身上似乎都能看到些影子。
父亲除了爱讲古,革命故事在他嘴里也是绘声绘色。从县里走出去的开国上将、空军首任司令员刘亚楼,以及几位红军、游击队员,他还见过或认识呢。不管是酷夏还是冬日,社员群众农闲时总爱往我家凑热闹,听免费故事。
哪有没挨过父母打骂的童年?我也有让父母不省心的一串糗事。比如,我从家门口的十三级石梯上滚下,不止一次掉进村头的灌溉渠,因为书包里总有各种课外书看得我走神、踩空失足,不仅跌得鼻青脸肿,还险些淹死,可我压根不在乎,比起衣服弄湿弄脏,更在乎书刊受损。还有,放牧时把牛放跑、把鸭子放没,以及过早成为“四眼仔”,始作俑者都是手中放不下的书本。
父亲由着我的个性发展,默许我过年的压岁钱不用上交,还可以积累上摘野果、油桐的分分角角,去购买或置换小人书。我小学尚未毕业就有了“私人财产”——上百本的小人书及若干古今小说,无比珍惜地放在一个自己才有钥匙的立柜式木箱里。我常鼓励初二便辍学回家务农的二姐看这些书,别把好不容易认得的字又归还给老师了,书里什么都有。那些年,我和父亲都当过二姐的老师。
村里的书友还有几个,最重要的是长我十多岁的大队团支部书记魏日明。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们的忘年交一直到现在还在继续。那时他新婚不久,我放学途中隔三岔五都要拐进他家,只为交换读物。他家若无人,我也可以溜进他的婚房,直接从床头取走想看之书,当然我一般不会空手,常常也有书留下,那是我们君子约定的交换阅读方式。
如今40多年过去了,我还珍藏着魏支书送的《中国近代史词典》。我在书中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物,其中有辜鸿铭,为我参加工作第三年开始创作150余万字的历史小说《辜鸿铭》,可以说早早打了个提前量。
1981年8月末,我和父亲各挑百来斤的两担谷子,前往数里外的粮站粜谷。酷暑的太阳特别毒辣,乡间小路尘土飞扬,呛人鼻息,路上还得过一个陡峭的土坡,一路重担压得我差点要哭起来。回家途中,我怀揣卖谷子的五元钱,拐进建校不久的上坊中学,交完学费后忍不住便笑了,中学时代是我心头放飞的一首诗,那时物质很贫乏,但精神非常充实。
踏进中学校门后,我便开始写作文,参加学校的比赛,当时只是童趣,没想到被评为全校第一名。事隔多年,我对此事印象有点模糊,幸赖语文老师魏圣佑后来发表文章有记:“我第一次发现兆云是写作苗子,是由于一篇《童年趣事》的习作。他以生动有趣的文字记述了自己在家放牛时与小伙伴下棋的故事……我特地去家访,发现他简陋的房间里堆放着许多古典名著,都是他和他父亲读过的。我还看到兆云自己编辑的百张中国历史名人卡片,还有数本读书文摘、几百本小人书。看了他的存书与辑录,我想:这小子读了这么多的书,恐怕没有几个语文老师能抵得过他呢,他是一个文学苗子,对他的教育要超前一点。我暗自打定了主意。”
一路走来,我遇上了许多倾注一生扎根乡村的好老师,托举我们这样的伢崽实现梦想。我对此感铭五内,参加工作后每每回家,都少不得看望一众师尊。他们的孩孙,连同隔了一两代的师弟师妹,曾恭维说听着我的励志故事长大。不意自己也成了育人者,但任何过誉都不会让我轻飘,追踪溯源时直逼内心的倒是深觉岁月不饶人,前方道阻且长,还得行而不辍。再后来,上坊中学撤并而成小学,我回家路过总要驻足望眼,给儿子讲当年与父亲一起粜粮交学费的故事,也讲包括二姐在内许多人因故未能读完初中的憾事。
当年中考结束后,对母校的留恋之情,让我回到家里便一气呵成《校园里的油桐树》一文,拿到镇邮局投寄给报社,这篇文章在两个月后变成铅印字。后来,在我就读的武平一中60周年校庆时,这篇习作又有幸被摆入了校史陈列室。也是通过这次校史陈列,我得知了校友刘亚楼上将的一些事迹,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为我后来写作长篇传记文学《百战将星刘亚楼》奠定了感情基础。
县城的消费比乡村高出许多,眼看家里负担不小,我一到暑假便主动做起了“鸭司令”,买来二三十只小鸭苗精心饲养五十来天,赶在秋季开学前卖差价缴学费,贫苦的家境催发我提前萌动了经济意识。白天劳动,晚上就着昏弱的灯光埋头编织文学梦,偶有发表,便拿来和父亲、二姐共欣赏,对哥哥则“躲猫猫”,谁让他老泼冷水呢。
看我耽于文学梦想而严重偏科,有过前车之覆的哥哥不止一次地发出警示。可我对数理化课程实在无感,唯对文学爱得深沉,我行我素中,果然高考不理想。接到清华、厦大等录取通知书的同学相约来看我这名落孙山之人,鼓励我从头来过。他们走后,我连着几天头顶烈日猛干农活,故意严重中暑倒地不起,以此发泄情绪。年近花甲的父母说若想“回炉”,砸锅卖铁都会供。哥哥和两个姐姐、姐夫也鼓劲说,我们家还没出过大学生,要带着梦想再拼搏。我情知不考上大学,休说走出乡村,就连文学梦也注定要沉寂南柯。痛定思痛,我下定决心,将耗费两年心血、被出版社退回的30万字手稿,在屋后山坡付之一炬。收拾心情,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路,坐上班车回校园复读。
记得,那时素未谋面的编辑老师信中反复叮嘱我,这段时间别再写稿了,安心备战,考上大学才是重中之重。为了杜绝我“卖文扒分”,《广州文艺》的杨永权老师明确说此阶段不再接收我的来稿,还从他不足百元的工资里每月挤出十元,汇给我作生活费。
计划经济年代,考上大学就算是“剥了谷壳”(客家话,意指吃公家饭)。对这样的兜底,我无比感恩。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
“我从大山走来/裹着泥巴,踏着荆棘/走向大海走向蔚蓝的天地……”离开家乡的我,在城里为乡村写诗,一点一点成长。人哪能忘本呢。我曾这样写:
我是大山的儿子/她贫瘠的乳房哺育了我/造就我坚韧的骨骼/又赠我挺拔的身躯 不屈的魂灵/我的血管根根饱涨/孕育着意志的热望
我也这样为故乡放歌:
你是我的根我是你的魂/千百年神牵梦萦/亿万年死生相随
家乡是一个人的“胞衣窿”,是见证一个人生长和变化的载体。在家乡我是真实的、透明的,我不会也无从脱离这片土地。我早早关注乡村生态,从20世纪90年代的《乡村,我需要你的绿色》一诗可见。乡村和乡亲的种种辛酸和美好,成为我文学的真实、生活的真实。我曾这样为他们塑像:
伸开手掌/一个茧子便是一段斑驳的岁月/纵横暴突的青筋/犹如生命历经交错的坎坷……
我曾这样致敬农民父辈:
所有的期待/都被你一字不漏地/放进碗里/种成喷香的谷粒……/那看似寻常的果实/那渐渐走出父亲翅翼的孩子/连同那在黄土中弯曲的身子/总能让人咀嚼出酸酸的泪花
因为我的家乡是原中央苏区,这为我后来从事党史方志工作早早埋下了伏笔。参加工作后,父亲给了我最初的指导,曾带我走访了解瞿秋白被俘后的第一手情况。家乡有写不完的各种题材,不说命运不同的乡亲,光父亲身上便有不尽的内容。
我每年回家,几乎都要带儿子访遍老生产队的邻里乡亲,送上由衷的祝福,收获泥土般纯朴的乡情。
在传记创作领域跋涉多年,我一直想着为家乡“三农”立传,以此感恩生我养我的故土。带着这个想法步入不惑之年时,终于拉上当上奶奶后依然和文学相恋的二姐,拿出了60万字的长篇小说《乡亲们》。我为之写出导语:
原生态乡村乡情写作,客家语言活化石妙趣传神,色彩斑斓的闽粤赣边风情画卷,一个村庄和一个个人的命运变迁,有泪与笑的纠缠、有灵与肉的冲突,传记作家钟兆云,与他的农民姐姐共铸重磅新作,带你读懂百年轮回的乡村乡民。
此书意外获得好评,评论家傅翔美誉道:“陶醉于如此美妙的语言之中,更为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命运而嘘唏感叹。看见《乡亲们》的人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幸福是因为阅读带来的快乐,不幸则因为你想写的东西被别人写掉了。”这次书写,我算是完成了一次创作转型。之后欲罢不能,我和二姐又联手创作第二部长篇小说《邻里》,并撰导语:
美溪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闽西客家乡村,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因了钟家姐弟,美溪村千百年来繁衍出的名不见经传的客家乡亲,悠悠岁月里,就有了故事的流传。
为了避免对号入座特别是伤及无辜,我们把村名统一改为美溪,盖因我们村有溪流经,将全村分为两片。继而,我们再联手创作《客乡风月》,用了8年时间完成了“客家往事三部曲”。得益于这片土地的滋养,初二便辍学务农的二姐也逆袭成了农民作家,还自己出版了散文集《一味难尽》。
带着某个喜讯回乡,总有人说衣锦还乡,但在我看来,衣锦还乡不如乡心依旧,我愿做家乡的赤子。
“路再漫长,也阻不了回家过年!暮色苍茫,我依稀望见了一排参天的桉树,闽粤交界的老家武平县岩前镇就在眼前!”
“鼻翼的气息愈发清新,茂林修竹,乡村风景逶迤而过……”
“树影婆娑,田连阡陌,一到村口,一张张熟悉而单纯的笑脸便像迎春花儿一样盛开……”
我有微信记事的习惯,这是近三年回家过春节的情景。鞭长驾远,且找看十六年前的一条博客:“为了宽敞的高速公路,平了老屋和整个半山腰。在老宅前的晒谷坪里,我拉着父亲和儿子,祖孙三代留此存照。寒风送来暖意,树冒绿芽!”
植入文字里的树,多是兄长当年在老屋被高速公路建设征用时,依父意而种。父亲说,树长高了就成为符号,我今后“上山”后能一目了然,还能给你弟弟带路回家……父亲晚年曾跟着我城乡两地跑,熟悉来回的那条路。以往,书信和电话里确定我回家的时间后,父亲就数着日子和时辰,先在墟边等,接上后一起步行或坐车回家,年迈走不太动时,他就坐在家门口的长椅上等远行人。高速公路修到家门口前夕,父亲已长眠在比路还高的青山里,每每驱车经过,我脑海里总油然浮现出他倚树远眺的背影,心里总会默念:“老爸,我们回来了!”父亲鲠直如树,他在莽莽青山上也化作了一株望子松吧。
家乡是见证一个人生长和变化的载体,故乡路是人生的重要驿站,一不小心便可能延伸千里,穿越无尽的田野山川、四衢八街,连接起个人和群体的宿命纽带,同时也在不断自证急景流年的诸多衍变。给我生命的故乡,在曾经的灰色岁月里曾险些摧毁我年少的生命,还好顽劣的少年命大,也善于自愈。故乡有我太多的记忆和乡愁,如大山般笃定,如溪水般蜿蜒,如绿竹芒萁般长盛,统归要在春节附丽。故乡虽如我那样已回不到从前,但再弯来绕去的归乡路,都抖不落我的惦念。
父母在,故乡就焕发回家的冲动,年过天命,回乡情更切,愈是读懂了“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的况味。满怀疲惫入家门,母亲浑浊的眼神顿时就亮了,虽口说辛苦,第一时间也还是拉我来到父亲的遗像前,团圆的幸福岂能忘了告知远在天堂的亲人。
每年春节我都愿意在微信里晒家乡,晒蓝天白云,晒纯朴的乡亲。领着喜欢书画的孩子们,在我倡导建设的文化公园和村头村尾转悠,分享故事,同诵诗词,总让人乐此不疲。我用脚丈量故乡的每一个角落,用心唤醒每一片田地的记忆,让自己在岁月深处重新品味初心,定义那些被浓缩、封存的乡愁。
有年春节碰上儿子的生日,父子俩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微风吹来泥土的芬芳,我们一路对诗和唱歌,带着数不尽的真善美简直要飞向未来。“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别再四处漂泊”,这样的歌,儿子这代人已难触景生情。在城市化的年代,别说后一代如何亲近乡间田野,故乡也渐渐成为从乡村出走的年轻一代需要重新定义的地方。而我,在关注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我们离乡村究竟有多远这类话题时,也情凝笔端,终于写起了儿童文学,关于田野,关于粮食,关于收获。但愿我们的乡愁之思,能在面向大地的一笔一墨中,为无数离开故乡又回望故乡的年轻人铺就温柔而坚实的返乡路。
故乡属于远行者,属于离开故乡的人,这世间唯有故乡无法告别。故乡依旧延续着我的少年梦,虽然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或许每一个有此执念的人,恰是这般。
写下这些文字的第二天,病情反复的母亲以米龄辞世。守着灵堂,我看见一只蝴蝶飞呀飞,按风俗到数里外的姨家报丧时,那里也有一只蝴蝶飞呀飞,那一刻,我的泪水飞流直下。
我注定要继续守望这片土地。通往家乡的这条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呢,多少往事记心头:田坎崩,我就学父母样,铲起田泥修补;耘田或夏夜抓泥鳅、捉黄鳝时,遇见水蛇,瞬间抓住蛇尾悬空抖几圈,再远远扔出;父母和两个姐姐起早下田,我则早起负责煮饭、喂猪,然后和二姐背起书包捧着红心地瓜边吃边上学;大姐出嫁,我挑担走在前头,告诉帅帅的司机姐夫不得欺负我姐;偷骑哥哥用来结婚的自行车,却在下坡路上没刹住车,摔得四仰八叉;接二姑回娘家,一路听讲当团长的二姑丈当年牺牲情景,哭得路边的伯公树也伤心垂头;深夜“捉鬼”,却被装神弄鬼的“促狭鬼”吓个半死;上大学时,分家的哥哥杀了一头猪卖了做学费,穷字当头的邻居送上汗津津皱巴巴的五元钱,邻村一奶奶等在路口,把压箱底的二十元塞到我手中……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乡村生生不息,故事绵延,这里有我遥远的前世,有我今生的精神图腾,以及难以言尽的后世,我必将以厚实的人格和作品回报。挥手间,已是“故园三十二年前”,1992年我在回家路上写《土地图腾》的句子还回响不息:
我,一个从泥土里冒头的孩子/以最平淡无奇的姿势对着城市 敲响饭碗/吆喝几声 出发吧 出发吧/那就是我哩/那里是我的生命之源
作者:钟兆云
作者简介
钟兆云,福建省作协副主席、福建省委党史方志办副主任。出版专著《刘亚楼上将》《辜鸿铭》(三卷本)《叶飞传》《我的国籍我的血》《海的那头是中国》《谷文昌:只为百姓梦圆》《玩“物”者》及客家往事三部曲等50余部,近2000万字。曾获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首届华侨文学奖、“中国好书”等奖项。日前,中宣部公布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获奖名单,钟兆云作品《奔跑的中国草》在列。
监制:侯馨远 编辑:吕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