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书呢?大家知道,我科普得最多的领域是量子信息,而其次大概就是核聚变。我对量子信息确实下过巨大的功夫,读了很多教材、论文,所以各种层次的问题都能回答,但以前对核聚变的了解并不是很多,所以只能做一些比较浅层次的科普。而最近读的这本书,就改变了这种状况。它是一本核聚变的科普著作,但内容之深、之广,是我在核聚变科普中从来没有见过的。
所以,请让我向大家隆重推荐《一个不可或缺的真相——聚变能源如何拯救地球》(An Indispensable Truth: How Fusion Power Can Save the Planet)。
此书作者是陈凤翔教授,英文名Francis F. Chen,很多等离子体专业的人都是看着F. F. Chen的教科书入门的。
陈凤翔教授极其资深,——他生于1929年,已经95岁了!他出生在中国广州,1954年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先后在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任教,1995年获得美国物理学会的等离子体物理麦克斯韦奖。此书中自我引用了陈凤翔1955年的文献,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他当时只有20多岁!这说明他在核聚变研究刚开始的时候就参与其中,现在肯定是这个领域全世界最资深的元老之一了。
《一个不可或缺的真相》这本书是2011年出了英文版,2020年出了中文版,——在陈凤翔教授91岁的时候。此书的内容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叫做“为什么聚变是不可或缺的”,其实是一个对各种能源的综述。所以如果你读了这部分,你对新能源的了解就超过了99%的人。
第一部分相对比较简单,而第二部分叫做“聚变工作原理和用途”,它的难度呼呼地就上去了。很快我就发现,至少得具有物理专业研究生的水平,才能看明白这部分。其实我毋宁把它作为一个聚变领域的综述,包括历史的综述和科技原理的综述。如果你读了这部分,你对核聚变的了解就超过了99.99%的人。
啃这本书的投入很大,收益也很大。例如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可控核聚变总是需要50年。50年前就说需要50年,现在还说需要50年,以至于很多人认为这是个骗局。其实这是因为可控核聚变的难度很大,而历史上科学家们多次低估它的难度,所以给出过于乐观的预言。多次跳票之后,很多人就开始怀疑整个这个领域的可信度了。但其实进步还是很大的,我们对等离子体物理的理解大大加深了。所以50年现在不是个虚数,而是实数,科学界真的预期在2070年左右实现有商业价值的核聚变发电。
中国磁约束聚变发展路线图
下面我来稍微详细地解释一下。核聚变的材料是等离子体,即原子核与电子分离的高温气体。核聚变要在上亿度的温度下才能发生,任何材料都承受不了这么高的温度,所以核聚变研究的核心问题就是对等离子体的约束。
可控核聚变有两条主要的技术路线,一条叫磁约束,一条叫惯性约束。惯性约束是用激光打靶来实现聚变,跟核武器维护比较近,跟发电反而比较远。所以大多数研究者做的是磁约束,即用磁场来约束等离子体。
磁场能约束等离子体,是因为磁场对运动电荷会产生一个力,叫做洛伦兹力。它的方向是既垂直于电荷的运动方向,也垂直于磁场方向,所以最终的效果是,把运动的带电粒子约束在环绕磁力线的一个螺旋轨道上。如果能一直保持这种约束,就可以实现目标。但如果磁力线在某个地方中断了,带电粒子就会失去约束,就会飞出去撞到器壁上,把容器烧毁。因此,核心问题就成了,不能让磁力线中断。
看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比喻:磁约束就好比——太极剑!《倚天屠龙记》里有一章《太极初传柔克刚》,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拳、太极剑:“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便只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远出没无穷。”只要圆圈不断,就能克敌制胜。而如果圆圈断了,就要完蛋。
由此可以明白,一个直线的磁场是不行的,因为等离子体会从两端飞出去。一个磁铁产生的磁场也是不行的,因为在磁铁的南北极磁力线会中断。一个球形容器也是不行的,因为球里总会有一个磁场为零的地方。最简单的能产生不间断磁力线的构型,是一个环,好像甜甜圈的形状。这正是磁约束的主流装置“托卡马克”(tokamak)的原理,其实托卡马克是个俄文缩写词,它的意思是“环形真空磁线圈”(toroidal chamber magnetic coils)。
世界第一个全超导托卡马克EAST
之所以这还不足以解决问题,是因为历史上每次造出一个核聚变装置,都会发现某种不稳定性。例如此书5.5节提到一个最简单也最出人意料的问题:把一个矿泉水瓶瓶口向下翻转,水马上就流出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你也许会感到莫名其妙,这怎么会成为一个问题?继续看才会明白,这是因为水下面有大气压,它原本可以支撑将近10米高的水柱,所以水居然会流出来是需要解释的。然后陈凤翔对此给出了解释:瑞利-泰勒不稳定性(Rayleigh-Taylor instability)。
这个不稳定性的意思是,如果水面是完美的平面,那么水真的会被大气压托住。但一旦表面存在小小的涟漪,涟漪的顶部比其他地方的水压稍微小一点,那么平衡就被打破了,涟漪的顶部会变得更高,底部会变得更低。这个正反馈导致涟漪很快长大,最后形成一个气泡升到顶上,水就从涟漪下面流出。
等离子体之所以难以约束,就是因为各种各样诸如此类的不稳定性。不过,这些困难也不是永远无法克服,科学家还是发现了很多有利的效应,例如“高约束模式”(high-confinement mode,简称H-mode)。2023年4月,中国科学院等离子体物理研究所的全超导托卡马克EAST就实现了世界上最长时间可重复的高约束模等离子体运行(http://www.ipp.cas.cn/xwdt/ttxw/202304/t20230413_739595.html)。
此外,设备越大,等离子体就越容易约束。所以我们看到核聚变设施造得越来越大,造价也越来越高。现在正在法国组装的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ITER)造价高达上百亿欧元,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国际合作科研项目。这并不是骗局,而是变大确实有变大的好处。顺便说一句,ITER主机安装的唯一承包商就是中核集团牵头的中法联合体。
归根结底,核聚变还是一种大有希望的能源,因为它清洁、高效,尤其是原料几乎无穷无尽。再说,如果不用核聚变,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假如几百亿元你觉得是不可承受的负担,那么为争夺能源发动战争难道会更便宜?
在此书出版之后,2012年,《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对陈凤翔做了一个采访,问什么促使他写这本书(https://pubs.aip.org/physicstoday/Online/1382/Questions-and-answers-with-Francis-F-Chen)。他的回答是:
有一点早就变得很清楚,就是作为一个大的实验组的成员并不是我对聚变做贡献的最好方法。我们需要的是让公众对支持聚变感兴趣。媒体在理解聚变方面做得非常糟糕,以至于没法有利地对待它。
下面是一句超级高能的话:
在天文学中,有卡尔·萨根(Carl Sagan);在宇宙学中,有斯蒂芬·霍金(Steve Hawking);在弦论中,有布赖恩·格林(Brian Greene)。
这话引起了我巨大的震撼,因为萨根、霍金、格林这三位都是各自领域著名的科普作家,他们把自己的领域带到了公众的聚光灯下。萨根写了《魔鬼出没的世界》,霍金写了《时间简史》,格林写了《宇宙的琴弦》。而核聚变领域呢?谁都没有写过这样经典的科普作品,我们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我想对陈凤翔先生说,现在,你们有我。
最后,关于陈凤翔教授,我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他在1974年出版了一套教材《等离子体物理与受控聚变导论》(Introduction to Plasma Physics and Controlled Fusion),1983年升级为第二版,2016年升级为第三版,2022年第三版翻译为中文版。
我在科大图书馆看到了英文第二版,扉页上写着:
To the poet and the eternal scholar ...(致诗人和永恒的学者)
M. Conrad Chen
Evelyn C. Chen
我很想问,诗人和永恒的学者是谁?结果很快又在中文第三版前言中看到:
个人方面,从第二版中你们能记起,“诗人”(我的父亲,那位凭记忆来背诵中国诗歌的人)去世了,“永恒的学者”(我的母亲)终于在72岁获得了博士学位。她活到99岁,含笑离开人间。我自己现在已经85岁了,与艺术家安德(Ande,反过来是Edna)渡过了49年的美满生活……
■ 作者简介
风云之声
科学 · 爱国 · 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