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敦的自问自答
这篇小说与《星期一之歌》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海绵宝宝的《星期一之歌》神经质地表达出对工作日的热爱,类似于我们那首“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成年人要热爱工作,孩子要热爱学习,这似乎是绝对正确的事。但听过几遍后,感觉到这两首歌的荒诞,那种机械性的抒情让我略感不适。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能让人真正实现自我存在的工作?除了写作本身,我没遇到过。但写作也分很多种,有些人的写作,我觉得也算是苦役的一种。我本人的写作养活不了我,必须通过出卖个人的自由和时间换取报酬。其实,被出卖的何止自由和时间,还有思想。你的想法必须干净无邪,才有资格被赋予劳动的权力。你必须执行那些被指定的热爱,哪怕是假装,也应尽量装得真实,保证永不出戏。一旦暴露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定要付出代价。上面这句话,是我寻找到的小说主题。
你的心理健康吗?
应该是健康的,因为我还能感受到足够多的愤怒和悲伤,并且保有理智,不会轻易透露这一点,从表面看,就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家伙。真正可笑的是,人到中年后(尤其是近几年),忐忑和恐惧占了上风,恰好稀释了愤怒的浓度。
你周围有没有心理很不健康的人?
简直比比皆是。任何一个你熟悉的人,都能从其行为中发现荒诞之处。仔细想想,每一个都是,谁也要不掉。这篇小说,就是来自一个这样的朋友。这才是真正的人。下一步想写一个主动放弃自主行为的人,现在这样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漫长的一课
文/张敦
他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发愣。学生陆续来到,找位置坐下。坐在第一排的,大多是女生。如果女生足够多,会把第一排坐满,甚至把第二排也坐满。他呆呆地看着学生。客观来讲,他们大多长得一般,顺眼的屈指可数,但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年轻人。有的十九岁,有的二十岁,脸上稚气未脱,大部分耷拉着眼皮,没睡醒的样子,缓缓地移动着,少数几个在嬉笑打闹,压着声音,像在演哑剧。
有个女生很漂亮,吸引他的目光。他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她。还有一两个学生面相老,让他望而生畏,以为是前来听课的督导。他打开电教柜,拿出麦克风,按下电脑开关。幕布慢慢落下,遮住一半的黑板。投影仪射出光芒,幕布上有很多墨迹,有人故意画上去的。他打开幻灯片,看下手表,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有个女生举着小镜子,仔细地涂抹口红,两片嘴唇闭上,快速地挤压,就那么一下,效果很明显,又红又亮。有个女生撕开一袋辣条,往嘴里塞一根,牙齿咬住,用力撕扯,同时脑袋大幅度摇晃,吃得挺兴奋。他从没吃过那玩意儿,闻到腌制食品的气味,让他想到喝酒。学生们到齐了,大多趴在桌子上,盯着手机。空气中有种特别的气味,是人味和辣条味混合而成的一种臭味。他觉得这就是青春的味道。
铃声响过,他开始讲课,讲小说的矛盾与冲突。没人听,都在看手机。他的讲课与学生们上课就是一对矛盾。但他必须讲完,像以前那样,虽无激情却有耐心,偶尔自我感动。化妆的女生和吃辣条的女生加入到玩手机的行列,一个将手机捧在手中,用右手的大拇指滑动屏幕,一个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用食指滑动屏幕。除去前排两三个学生,全部低着头,像在炫耀头发的茂密。这几年,他的头发日益稀少,两鬓还出现根根白丝。突然,他走下讲台,站到第一排女生们的面前。他在讲自己写过的一个故事,讲得兴奋起来,挥动着手臂。从他的角度,中间位置的学生看得最是清楚。那里有几个女生,也有几个男生,都在低头看手机,有的偶尔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他一眼。他走动起来,从第一排出发,一直走到最后一排,边走边讲。学生慌忙收起手机,坐正身子。八十多个学生一起完成这个动作,一阵喧哗与骚动。他想起省城的博物馆广场,那里有很多鸽子。没人的时候,鸽子在地上走来走去,像在模仿人类的集市。有个孩子跑进广场,鸽子们纷纷起飞,翻动空气,零星几片羽毛飘落。
课间休息时,他站在讲台上,靠着电教桌,没有椅子,老师只能站着。他像学生那样看着手机。这玩意儿真是太好看了。他突然看到一则新闻,一个男孩趁夜色去广场抓鸽子,抓到几只,带回家烤烤吃了。读到那则新闻后,他抬头看看他们。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啊,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新闻配有图片,他用拇指和食指撑开那两个男孩的脸。脸上打满马赛克。他刚好十八岁,被罚款,还被拘留。他需要在看守所度过一个月的时光。与此同时,他的学生们依然要在教室里上课。
休息结束,继续上课,讲着讲着,他忍不住岔开话题,聊起刚看到的新闻,问学生,这个男孩为什么要去抓鸽子?没人回应,他们根本没听,他只好点名,从名单上点中一个男生,大声喊出他的名字。男生茫然地抬头,把手机扣在桌子上,缓慢起身,一言不发。他说,把你手机拿过来。男生抓起手机,拇指按下关机键,熄灭屏幕,昂头盯着他。他说,你过来。男生无奈地离开座位,走向他,站在讲台前,并不交出手机。他问,你在玩什么?男生说,游戏。他说,你打开。男生把手机点亮。他说,你就站我旁边,接着玩,不要停。男生看着他,不动。男生有一头枯黄的卷发。他说,来,站我旁边,接着玩!男生走上讲台,站在讲台的边缘,比他高一些。他说,站中间,玩吧。男生站到讲台的正中央,端着手机,大拇指又忙活起来。
他继续讲课,忘记刚才的话题。学生们都抬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终于有人忍不住,脸上浮现出笑意。他突然听见身边有个声音说,老师,这游戏是跟他们一起玩的,现在他们都不玩了,光看我。他说,课不讲了,你们一起玩吧。他们愣愣地看他,他冲他们点点头。有个很壮实的男生站起来说,老师,我们错了。这人如此懂事,应该是班长,他想。你们没错,玩吧,他挥挥手,保持着微笑,他觉得这微笑中包含着诚恳。
讲台上的男生说,玩吧,老师让咱们玩的!他点头,抬手做出请的姿势。坐在后排的几个男生互相看看,笑着操弄起手机。他说,好,大家都玩吧。于是所有人都盯着手机。教室里却并不安静,浮着一层嗡嗡声。还有人打开手机的外放,释放出游戏里的声音。他说,这是我的最后一节课。音量不大不小,就像平时说话那样。从今天起,我没了工作……他继续说,观察着学生们的反应。没人理会他的话,学生都沉浸在游戏中。游戏真的太好玩了。
他关掉麦克风,开始讲话,音量适中,像说给对面的某个人听。学生们都在低头玩游戏。没人听他说话,这点他很是确定。因此,他决定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其实他说什么都可以,反正没人听。但他只想讲述自己的事。这事改变了他的生活,以及人生轨迹,对他而言,是一件大事。
张敦,原名张东旭,河北枣强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现为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本年度特约插画师:南岛的葵
知名设计师储平设计
300g艺术纸封面
80g纯质内文纸
彩色印刷
给您带来极致的阅读体验
星期一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