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蒋叶花
《说文》:“器,皿也。”
第一次听英语老师讲“瓷器”英语就是“CHINA”的时候,觉得中国人真是太厉害了。我的生活离不开瓷器,它们和我一起品尝酸甜苦辣咸,一起经历过往、迎接明天。
老百姓人家,粗茶淡饭是平常。
老底子的时候,家里有一只粗陶平口罐子,装的是粗茶,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只记得泡开来是一张张大叶子,完整的绿叶子通体墨绿,也有不完整的碎叶子,叶子上带着叶柄,应该是老茶。喝起来有点苦,也不是啥好茶。
泡茶的器具也是个粗粗的钵头,泥土烤出来的,张着大嘴巴,沿口稍微比钵壁厚出一二毫米,高三四十厘米左右,里外通体暗黝黝的红、钵壁溜溜光,太阳照到亮亮的,矮墩墩的像个胖子。热水瓶“咕咚咕咚”往里面倒水,足足可以倒两壶,矮个胖子张着大嘴巴好像在说:“我还没喝够,我还没喝够。”这是钵头留给我的第一个笨拙的印象。
在农民双抢的盛夏,茶是最解渴的东西。记得爷爷父亲母亲天蒙蒙亮就到田畈里去了,要拔秧、匀田、挖沟。在拿齐秧绳、铁耙、箁、凉帽等劳作工具的同时,母亲还会将一瓶灌满开水的热水瓶放进箁里,另外拿一个元宝篮,把敞口的钵头放进去,将粗陶罐子上的碗一掀倒进很多茶叶带到田头。到了田头,他们三人不用谁分工早有默契,匀田的匀田、拔秧的拔秧、除草的除草,而在各自开工前,母亲一定会找个平整的地方,把元宝篮子放稳当,将热水瓶里的热水全部倒进钵头里。
随着热水冲下去,钵头里的茶叶顷刻翻滚着从底下冒上来,像极了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又快速冒出脑袋的玩水少年。那些叶子翻滚着扎了几个猛子后慢慢舒展开了身子,如扁舟一样飘荡在水里,渐渐舒服的睡着了,滚烫的热水将它们烫平,茶叶的绿色、茶碱慢慢渗透出来,一钵头茶,浓浓的茶,在田头的元宝篮里渐渐酽起来,凉起来。
而在这一过程中,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才有机会见证全过程,那也是偶然,在我很小,家里没人看管被带到田头和元宝篮一起放在田头平地的时候。母亲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我和元宝篮一样当做物件放在田头,起码大人们抬头还可以见到我。
母亲总是提醒我,不要去碰钵头,很烫的。
田头的露珠滚圆,仿佛吃饱了早饭的小肚子。晨光熹微里,爷爷父亲母亲的影子慢慢亮起来,我可以看清他们的动作,看见他们用衣角或者毛巾擦汗。露珠晶晶亮,蕃薯藤上的窟窿一个又一个,那是蝗虫咬的。太阳爬得很快,爷爷已经匀平了半块田,爸爸挖沟堆起来的烂泥被爷爷匀到田里去了,他加入了母亲的拔秧队伍,一丛丛用稻草扎了个腰带的秧苗在他们身后排起了队伍,原来整整齐齐的秧苗拔掉后剩下空空的秧阪。母亲把它们从水里捞起来沥干水,左右左右交叉叠进蔀里,她背起来,走过田埂,走到田头,把蔀里秧苗均匀的一丛丛掼到田里,掼完,母亲回到田头来喝茶。她用盛饭的小碗舀起一碗茶大口大口地喝下去,长长喘一口大气,朝爷爷喊话:“阿爸,来喝口茶。”爷爷和爸爸都会过来,和母亲一样舀起一碗茶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或坐着或站着。
白花花的太阳晃眼得紧,爷爷的光头油亮油亮,父亲的衣服后背湿透,他们在喝茶的时候歇一歇。母亲摘一根番薯藤教我折出一串“珠链”,挂到我耳朵上当耳环。等到地上找不到大家的影子,秧苗在田里整齐地一行行插进去,我们回家吃午饭。和我们一起回家的还有那个元宝篮,那个喝干喝白了茶的钵头和空空的热水瓶。下午出工,一定还带着元宝篮子,篮子里还是那个钵头,只不过茶叶换的是新的。
陶缸与瓷罐。资料图。视觉中国。
爷爷一生只喝红茶。他叫红茶为红叶,没有一张完整的叶子,都是碎碎的,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红茶都是碎末子。买茶叶也是认牢一个卖家,喝茶也认牢一个茶杯。天长日久,他的茶杯新茶垢叠着旧茶垢,酱油色的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个人,他拿着那个杯子喝着,来客人了他端着杯子陪客人喝,客人是绿茶,他的是红茶。爷爷的红茶应该不高级,到现在我还能记起他向着杯子吹气的样子,因为第一开(就是第一杯)的时候杯子最上面总浮着一层沫沫,他把沫沫吹开才能喝到干净的茶水。第一开总浮着一层沫沫,整个茶叶也是一种粉碎的沫沫,所以爷爷喜欢管红茶叫沫子茶叶,真是挺形象的。爷爷一辈子总是一日四餐,但对于茶他是不计顿数的,喝一整天,从早到晚,喝了一辈子。红茶和我爷爷,都是专一的,不离不弃。
然后我这个人从小也喜欢喝茶,不计较什么茶叶,只要是茶,红绿皆可,粗细皆可。从明前龙井喝到被自己炒焦的茶,从沫子茶叶喝到冻顶乌龙,从喝隔夜茶到吃茶泡饭,吃龙井虾仁。茶具也是随着岁月的变迁一直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从一开始的饭碗当茶碗,到塑料杯、玻璃杯、瓷杯、紫砂、汝窑、青瓷,林林总总。茶具的材质不断变化。后来,有了茶罐的变化,从娘家的粗陶平口罐子,到铁盒、陶瓷盒、汝窑盒。茶具的形状也从简单的能盛茶水到换杯、看盏,有了一种什么茶尽量配什么杯盏的要求。关于茶的味道,也从满口灌水到可以吃出茶的苦,吃出茶的回甘,能感受到喉咙里最后的那一丝丝微妙的甜。
我喝着喝着也从一个小小孩、小姑娘喝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妇女。家里那只粗陶平口罐子也从娘家来到了我家。它不是陪嫁,是娘家搬迁的时候我带回来的,和这个粗陶平口罐子一起被我带回来的还有那个钵头。这两个物件,一个曾经装过茶和盐,一个泡过茶、腌过菜、酱过肉、存过熬好的猪油、盛过猪头肉,留着母亲的手艺,将浓重的时光沉淀成一钵一钵古朴的过往。
用不着的时候,它被扔在水池下边的角落里,布满灰尘,灰头耷脑。用到它的时候,拿出来一洗,油光铮亮,一洗如新。不生锈、耐腐蚀、高温热油来之不惧,朝天张着大嘴,来之不拒,统统吞入“肚”。我现在也常常用它们酱肉、泡菜、发木耳……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常常回想起小时候的光景。
算算年纪,最保守的估计即便和母亲一样大的也七十有四了。好大的年纪哦!但,它们依然是几十年前的古朴,没有老去,也没有新增特别好看的花纹,平淡自然,一身平庸,于它们自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更没有扔在水池犄角旮旯里的失落与惆怅,它们只是随着物候的变迁被用作器具时,承担作为器具自已本来该有的样子,安分守己做着最朴实的自已,装满了过往,无声承载着光阴的故事,变成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之间连接感情思绪的载体,一看到它们,曾经的故事如水一样流淌出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还没有懂得这诗句的内涵,我已经步入中年。
我当时想不清楚,只是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把它们带回家。几十年了,它们依然经久耐用,容颜不改。那些遥远的记忆,只有在看见这两个老物件的时候,突然地被我想起,被我重温,原来我是害怕弄丢了那些记忆。烧菜的时候,泡茶的时候,偶然地想起小时候,回忆很美好,默默地怀念也很美好,像霜打过的青菜甜吾吾。
平口罐子和钵头比我年纪都大。它们这一辈子,吃过无数油、盐、茶、酱,本色出演。我出神的时候和它们对视,就好像看见了自已小时候的辰光。小的时候,幸福简单得就是一碗茶、一勺糖。平口罐子和钵头,是孩提幸福的溯源,它们告诉我要将中年的辛苦、忍耐和深情如茶一样一干而尽。
“看一眼,是思念;再看一眼,是故乡。在故乡渐渐被高楼大厦代替的夜晚,我把月光装进钵头里,她便做出离人的模样,任由泪水在我眼前摇晃。”
我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在遥远的田埂上回荡:“阿爸,来喝口茶。”风里吹来青草的味道,蚂蚱在番薯藤上一跳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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