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姜晓燕
我嫂子在杭州给我侄女照看了七年孩子,小伢儿一上小学,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博陆老家了。回到村里小院儿,头一件事是把屋前荒废的闲地开荒种上轮季的蔬菜,第二件事是拉了一条千兆宽带。
我回去看她,她正在院子里支棱起了一口铁皮桶灶在煮羊肉。铁皮桶灶锈迹斑斑,炉火浓红鲜旺,偶尔有几片高燃的木片“噼噼啪啪”地从灶里迸裂出来。她一边添柴,一边嘴里哼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不禁扑哧一声。
她抬头看到我来,呀了一声,喊着我的小名,赶忙拍拍手上的灰来跟我拥抱。继上次回村来喝二伯家侄子的喜酒,看望过她一次,到现在也有两三年了。她拉着我的手:“别走了,留下来吃红烧羊肉。”
她上前去掀开锅盖,热气冒出来有一丈多高。奶白的汤里翻滚着切得方正的小块湖羊肉。她将锅盖搁一旁,拿了柄勺子捞掉浮油,又把羊肉一一翻身,放下一些陈皮,盖上了锅盖。
我蹲下身,坐在铁皮桶灶头前,往里加柴火。她又哼唱起了那段熟悉的旋律:“……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哎,巴扎嘿!”后面三个字,唱得响亮而扣心弦,我忍不住再次扑哧一声。
我问她:“你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吧?”
“是的,这歌,你也会?”她诧异道。
“我听我妈唱过,她还教我唱过。”
“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流行歌曲。”
她六十四还是六十五了?刚去杭州看小孩那会儿,村里组织体检,查出来她患了乳腺癌。还好是早期,经过手术治疗,她的病情控制住了。
在我守着炉火的间隙,她去菜地里摘了大蒜叶回来。洗净后,她一边切蒜叶,一边唱《北京的金山上》,“笃笃笃”地用刀切着节拍,神采飞扬。
我被她镇住了。
她问我:“你有网名吗?”
我说我的小名就是我的网名。
她说她最近在网上学着卖羊肉,取了个网名:“你猜是啥?”
我一时答不上来。
她说,叫“北京的金山上”。说完,她自个儿扑哧一声乐了。
此时,热气顶开了锅盖,噗噗噗,羊汤从锅盖缝里流淌下来。她赶忙把锅盖揭开,用手臂驱赶掉热气,沿着锅壁倒酱油下去。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多年前,她参加过镇里举办的鱼羊美食节烹饪大赛,获得过铜奖。
青春期,我们一群孩子闻到羊肉香,就知道拿着空碗,蹿到她家。她给我们每人的碗里夹一块羊肉,撒上切碎的大蒜叶。我们蹲在大水泥管子上一点一点地吃。吃到最后,碗壁上会结一层白色的羊油。我们用狗尾巴草蘸上羊油,嘻嘻哈哈地涂抹到对方脸上。
思绪回笼,嫂子让我退下一些柴火。她掀开锅盖,用勺子把羊肉均匀地翻个儿。羊汤沸腾,羊肉已染上油亮的酱色。她用勺子接起一口汤汁,尝了尝,点点头,往里放了一些山楂和甘蔗。
堂妹拎了几个白萝卜进来,她炫耀给我看,吃羊肉最好配萝卜,去油腻又养身。嫂子接过白萝卜,说等红烧羊肉煮好了,就用里面的羊肉汤煮萝卜。
羊肉的香气越来越扑鼻了。一群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原来是长大后步入中年的我们呀。嫂子像花季时一样,给我们夹羊肉。只不过碗变大了,羊肉上撒上了更多的大蒜叶。
我们坐在长条凳上,你挨着我,我贴着你,喜笑颜开。多年以后,这原本吃够了的红烧羊肉,现在吃起来味道一点儿也没变,就是越吃,鼻子越酸。
“嫂子,我们吃了你这么多的羊肉,影响你做生意了。”我抱歉地说。
她拿出手机给我们看:“赚多赚少无所谓,重要的是这红烧羊肉能给大家带去生活上的快乐。你瞧,很多人吃了我烧的红烧羊肉,都给了五星好评呢。还有有网友留言,‘寒冬,吃着红烧羊肉,格外想念妈妈’。”
我们望着她,她笑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
临走,我对她说:“身体保重哦。”
她说:“知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已掸去了心上的土,活得更敞亮了。巴扎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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