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71年哈菲兹·阿萨德上台开始，阿萨德家族已经统治叙利亚长达半世纪之久。然而，利维坦背后的叙利亚社会并不平静，散落在地方的各支军队与“政权”早已伏流暗涌，重建无望的叙利亚经济更加速了变动的进程。12月8日，叙利亚军方突然宣布阿萨德政权结束。两天以后，以穆罕默德·巴希尔为看守总理的叙利亚过渡政府当日正式接管权力，阿萨德政权正式宣告落幕。“阿拉伯之春”之后的大中东地区为何出现无政府趋势？叙利亚复兴党为何与十九世纪的欧洲民族思潮相连？作为“异端”的阿萨德家族如何兴起，又如何形成强人统治手段？请听本期节目刘怡带来的精彩分享！
本文为基于节目录音的口述稿，仅对语法与用词做部分修改。
四年期间，叙利亚的四个政府和五支军队
程衍樑
伴随着阿萨德家族在叙利亚失去政权，“沙姆解放组织”以及它现在的领导人朱拉尼也备受关注。很多人在想这哥们从哪冒出来的？“沙姆解放组织”是2017年在“征服沙姆阵线”和其它的一些反政府武装团体合并而来，“征服沙姆阵线”的前身就是2014年曾经围攻大马士革的“努斯拉阵线”背后带起的过去十几年来整个叙利亚内战的直接参与者，并且是上一轮进攻的一个失利者卷土重来的这么一个故事。刘怡你来先给我们讲讲最近这几周内发生的快速垮台，来简单点评一下。
刘怡
说到这个问题，叙利亚在2024年11月27日“沙姆解放组织”打出伊德利卜省向东进攻之前，有四年左右的时间叙利亚实际上有四个政府、五支独立的军队。首先就是“沙姆解放组织”作为一个武装力量和它在伊德利卜省建立的“叙利亚救国政权”。“沙姆解放组织”和这个救国政府诞生的背景其实是2016年到2018年之间叙利亚政府军在它的伊朗、俄罗斯和真主党盟友的帮助之下，把叙利亚西北部的反政府武装驱赶到了伊德利卜这一个省里围了起来。那时候被围在包围圈里的可能有20多个武装组织，就像养蛊一样在这个省里面互相厮杀，到最后是“沙姆解放阵线”完成了对另外20多支武装的吸收和整合，然后组建了自己的救国政权。这个救国政权吸收了很多在2011年到2014年间曾经受到过美国和欧洲承认的叙利亚世俗派的反政府力量，它就褪去了一点自己过去的宗教色彩，显得更有代表性了。同时因为伊德利卜周边不愿被阿萨德统治的逊尼派穆斯林都往伊德利卜跑，看上去“沙姆解放阵线”和它建立的救国政府在叙利亚只控制了伊德利卜一个省，但那里面有超过400万的居民。反过来，整个阿萨德政权的控制区在过去四五年实际上也就1200万人。
第二支军队是土耳其扶植的“叙利亚国民军”，它自己成立了一个政府叫“叙利亚临时政府”。基本上这个政府的主要成员是在伊斯坦布尔活动，这个“叙利亚国民军”是土耳其收编和孵化的一些过去没有宗教色彩的反政府军成员，包括有一些基督徒等，但这支力量战斗力非常差，内部非常腐败，而且派系林立，导致它明明是土耳其的亲儿子，但实际上在南下进军的过程中，土耳其更多要依靠后来收的义子“沙姆解放阵线”，而国民军和这个所谓的“叙利亚临时政府”更多时候是躲在今天叙利亚北部的土耳其军队直接占领区，对抗库尔德武装和库尔德人建立的“罗贾瓦自治政府”。
第三股武装和第三个政府就是库尔德人控制的叙利亚东北部地区，也有400多万人口的“罗贾瓦自治政府”和他们的武装力量叫“叙利亚民主军”，前身就是“库尔德人民保卫军”。这支力量在2016年之后算是跟阿萨德政权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说我不要求独立，但是你要承认我的高度自治权，承认我现在这个政府。
第四个政府和第四支武装当然是巴沙尔·阿萨德的叙利亚阿拉伯共和国政府和他的政府军，在他的身后有黎巴嫩真主党，有俄罗斯的政府军和包括俄罗斯的一些雇佣兵组织，再加上伊朗派出的伊朗革命卫队，还有曾经进入叙利亚活动过的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等，但他们总体上是一个集团。
还有第五支武装就是曾经在2012年到2014年之间最活跃的那支反政府军，当时是叫“叙利亚自由军”。它的一个残部一路逃到了叙利亚和约旦、伊朗接壤的沙漠地带边缘，在那重新进行了改组，改名叫“革命突击军”。美国情报机关为它提供了支持，但它规模很小。不过这一次向大马士革进攻的过程中，“革命突击军”的推进速度非常快，是它先占领了大马士革以东的帕尔米拉古城，然后叙利亚南部德拉省2018年被政府军收编的这些反叛力量随后又跳反，成立了一个组织叫“南方作战中心”，跟“革命突击军”形成了合流，他们最早冲进了大马士革。
其实从这些回顾就可以发现，看上去阿萨德占领了全国将近60%的领土，控制着差不多1200万人口，但实际上还有差不多800万人口在另外一些势力手里，而且已经形成了四个政权、五支武装力量这种状态。而且阿萨德政府军里面其实还得算进在12月5号、6号重新发动叛乱的南部德拉等三个省被收编的反政府武装。从这个角度看，其实阿萨德在2020年到2024年之间的政府实际控制力和实际权力并不像地图上比划出的那么大。
阿拉伯国家「世俗派」绝不等于「温和派」
程衍樑
你刚提到了阿萨德政府阿拉维派的信仰，他们父子来自于只占叙利亚1/8人口的少数信仰这样一个群体。另外，他们还有两个很重要的标签，一个是前面一开始就提到了的阿拉伯世界的复兴党，我朋友当中有人开玩笑说阿拉伯人终于告别了他们的三民主义，这确实很像复兴党在阿拉伯世界当中的作用，它的一些形态确实有点像国民党在中国历史当中扮演的一定角色。另外它还有世俗派的身份，这也是发生了这么大的变革之后，很多人也会跳出来说，你不要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因为我们在中东也看到了很多类似的例子，就是当一个世俗的军事强人，不管他是不是一个残暴的独裁者，当它被推翻之后，可能换上来的是一个更加宗教化的类似于过去的“穆兄会”。现在的这次“沙姆解放阵线”前身曾经是基地组织的一个分支，它还带着恐怖主义的这样一个血统，所以大家对叙利亚未来是好是坏其实还心存很多疑虑，这两点请你给大家谈一谈。
刘怡
我个人有这么一个判断，过去十几年，“阿拉伯之春”之后，整个阿拉伯和中东世界发生了一系列政治动荡，一般人理解中东世界包括理解阿拉伯国家的概念造成了淆乱。很大程度上，世俗派跟温和派是不能划等号的。无论是阿萨德父子还是萨达姆·侯赛因都是典型的世俗派，但他们肯定跟温和也不沾边，非常残酷。当然一定程度上是宗教保守主义，跟激进的原教旨主义其实也不太一样。你看沙特阿拉伯是不是一个典型的非常保守的威权政权？包括他在对付政敌的时候也非常残酷，但另一方面，他又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祸水外流的方式，确保了自己政权的稳定性。一定程度上，世俗派也好，教权政权也好，观念上是否开明或者统治策略是不是温和完全不能画等号。
但是的确就像你刚刚说到的，叙利亚的变化，我自己有一个观察。在“阿拉伯之春”造成一系列混乱，尤其是“伊斯兰国”掀起的这种狂飙逐渐平息之后，我们好像有一种感觉，秩序在慢慢回归。但实际上，现在整个大中东地区是迈向一个更突出的无政府状态。比如说，苏丹去年爆发内战，一年多死了15万人，而且是两支国家的军队互相打起来了。2000多万人当了难民，800多万人处于饥荒状态，但一般人都不太关心，苏丹本身的主体族裔就是苏丹阿拉伯人，它也属于阿拉伯世界的一部分，算是穆斯林世界和非洲本土宗教的一个过渡地带。
在“阿拉伯之春”当中曾经发生过政权更迭的这些国家，阿尔及利亚、埃及又回到了强人政治的状态，但还有一些国家彻底无政府了，比如苏丹就进入了一个准无政府状态。又比如说黎巴嫩，我在忽左忽右里反复提到的国家财政已经破产了五年，议会不运作，没有合法的总理，也没有总统，没有央行行长的这么一个国家，就是那么半死不活的存在着。接下来就是伊拉克，一直到今年，距离第二次海湾战争爆发已经过去21年了，今年伊拉克整个政治和社会状况在纸面上才稍微好了一点，政府开始上马一些大的住房基建项目，标志着经济开始慢慢复苏了。但与此同时，伊朗政权在以色列的一系列对它的盟友的直接军事打击，对它本土的军事威慑，一定程度上是为了积累跟特朗普打交道的底气，能想到的唯一路径就是加速发展核武器，也还是一个地缘政治的巨大风险。包括以色列从去年10月份一直到现在一系列在军事上的打击政策，一方面军事上进展无比大，但另一方面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基本上也是无政府状态了，这种无政府状态我自己对它有个说法，就是在闷烧。
我今年看了联合国的一个报告，它里面提供了这么一个数据，阿拉伯人的人口只占全世界的5%，但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它制造了全世界58%的难民和68%的战争死亡，其实是一个非常吓人的比例。而且特朗普对叙利亚发表评论，说那个地方乱糟糟了，但反正不是我们的战争，他们也不是我们的朋友，就不想管了。不再有冷战时代有一两个划分明确的阵营，有盟主去协调各种关系。现在有很多松散的双边关系，比如说伊朗和沙特阿拉伯既可以在外交上恢复接触和来往，但另一方面双方各自的代理人又还在也门继续战争，这种双边关系极其易变，没有多少共同的利益基础。所以究竟是世俗派或者说教权主义者、民主政权和军事强人，到底哪一种类型能够更长久地在这个地区维持自己的统治，有利于降低地缘政治风险？都不好说，没有标准答案了。
宗教异端和政治「叙奸」：阿萨德家族不寻常的登场
程衍樑
说到穆萨·萨德尔，最近几天有一个传言，现在看起来应该是谣言。这样一个人物，1978年在利比亚见了卡扎菲之后就失踪了。普遍认为是被卡大佐长期监禁，或者说干脆就被他杀死了。但最近有一个流言说在叙利亚的监狱中，有人见到了穆萨·萨德尔，这个流言如果是真的，那意味着穆萨·萨德尔九十几岁了被关了46年。当然后来没有任何后续的跟踪报道，这事儿大概率应该是一个假消息。
刘怡
但反过来讲，在今天的中东依然有人相信类似神迹的这种都市传说，比如像穆萨·萨德尔这样一个划时代的人物，有人相信他像隐匿伊玛目一样有一天再会冒出来。反过来也说明了哈菲兹·阿萨德的统治和暗杀手段在整个中东范围内是有名声的，大家认为在他们两个之间是有可能成立的。而且法国在殖民统治初期，1920年到1936年，法国把阿拉维派的居民区单独划出来，给它建立了一个自治领政权。后来法国一定程度上为了平息叙利亚民族主义者的不满，才把阿拉维派的自治领又划回到了法属叙利亚，所以阿拉维派实际上在整个叙利亚社会里处境非常微妙。不仅是宗教上的异端，一定程度上它是所谓的“叙奸”，因为它跟法国人合作，希望法国人帮助他获得一个事实独立的地位，他的处境非常微妙。这就是为什么丹尼尔·派普斯说阿拉维派在叙利亚当总统，就像犹太人在俄国当沙皇。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哈菲兹·阿萨德有他自己的治理术，比如他在内政方面，马上依靠阿拉维派的小团体把党内的主流多数派无论是贾迪德还是被贾迪德赶走的阿弗拉克这些人，把他们全部宣布为叛徒，全部消灭了。
哈菲兹·阿萨德作为复兴党人开始执政反而是复兴党空心化的开始。他上台之后，除了在执政党内部搞了一波清洗之外，他还开始跟叙利亚的宗教势力缓和关系，包括他承认自己是穆斯林。当然最受重用的还是阿拉维派，但是逊尼派穆斯林也是在叙利亚政府和军队当中有一席之地，作为一个陪衬，就是这种情况跟萨达姆·侯赛因在伊拉克更坚决地排斥什叶派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因为哈菲兹·阿萨德知道他的基本盘更小，他至少要笼络逊尼派，把他们变成中坚力量，然后他在经济改革的过程中启用了一些旧的叙利亚社会民族党这样一些经济学专业人士，不搞阶级斗争了。包括有苏联的资金引入之后，改善了叙利亚的基础设施，改善了叙利亚的教育，农业也开始复苏。
当然叙利亚整个的经济模式还是计划经济色彩非常强烈，在国内搞物价限制，基本生活用品不涨价，就是为了维持民众对政权的信心。但哈菲兹·阿萨德接受了被他赶下台的贾迪德的观念。贾迪德觉得情报机构最重要，当然他自己也是因为没有完全控制情报机构，最后被阿萨德政变赶下台了。所以哈菲兹·阿萨德上台之后，极大地强化了叙利亚的情报机构，让它不断扩容下去。通过这一套改革，也就是所谓的“纠正运动”之后，叙利亚整个1970年代，哪怕是经历了1973年的第四次中东战争，叙利亚的整个社会和经济秩序进入了一个复苏状态，一直到1982年。1982年是整个20世纪下半叶叙利亚GDP增长速度的峰值。
但也得看到，在这个过程中，好像哈菲兹·阿萨德是一个更加务实的人，但一定程度上，我自己认为他依然不是一个现代政治家。他只是用了一些现代政治的手段和工具，比如特务机构、警察机构，但在这个过程中，叙利亚原有的社会关系、亲戚家族、部落在一个人的个人发展尤其是仕途发展当中依然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程衍樑（微博@GrenadierGuard2）
刘怡 得到app专职作者，前《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全球冲突报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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