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到她,是在电影《出走的决心》伊姐观影团首映礼上。
当时我笑着说咏梅饰演李红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她长了一张不受欺负的脸,也是我印象中娱乐圈最酷的女性之一。
看过《十三邀》访谈后,我发现我错了。
她真的有与李红重合的部分。(一直觉得嫁给摇滚人,早早选择不育的咏梅,不大可能允许匕首刺向自己。《出走的决心》,她饰演的是压抑婚姻的受害者,但咏梅本人的气质,是掀桌子的人)她原来从不是天生的人生胜利组,是踩着玻璃渣,吃到命运的糖。咏梅的曾祖父辈是清朝大家族,爷爷奶奶皆生于书香门第、高知家庭。
爷爷是傅作义的军医,因历史原因挥别过往,去到内蒙,奶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妇科医生。
父亲有知识有才华,懂哲学,爱艺术,从小到大都告诉咏梅,要多读书。
但她的父亲,也因家庭成分原因,与生于农村、家庭和学识都截然不同的母亲结婚,生下一儿一女。
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她和哥哥生活,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
母亲重男轻女,用咏梅的话说:“她不是不爱我,但她总是忽视我。”
吃鸡蛋,给哥哥两个,给她一个;分蛋糕,给哥哥更大一块,留给她的更小。
她说找奶奶,结果爷爷厉声说“不在”,就把门砰地关上了。
咏梅回忆那时候的自己大概八九岁,一个人走了很长的路,去找爸爸。
到爸爸新家门口,听到欢声笑语,她最终还是没勇气敲门,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多年之后,她慢慢理解自己的家庭气质,就是“每个人都很自我”。奶奶年轻时骑骆驼去上学读书,打破当时女性命运的局限;父亲会告诉她,太过钻营的人生是不高贵的,你要有独立思考能力,自尊自爱,不然没有尊严。(看原生家庭的气质,能理解咏梅身上的“大气磅礴”与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基因就是出处)
父母早早离婚,母亲只关心哥哥,其他人各自沉溺自己的生活,咏梅只感受到巨大的疏离和虚无。父亲让她多读书,但儿时的她读书少,每次见到父亲,几句话就露怯,会被父亲嘲笑。这大概,也是后来很少见面的胆怯。
采访中,咏梅常用“自卑”,以及“孤独”。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对同学们说,你们看那天上的月亮,大家看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家里家外,孤独感从头到尾,如影随形。
山口百惠有一本自传,写自己儿时的“败兴”。
“我曾经是一个抑郁的孩子。谁送给我一些什么礼物,我脸上也表现不出多大的欢喜;带我去个什么地方,我也显不出多大的愉快。”
咏梅非常共鸣,她说,太像了,自己也是个败兴的孩子。
失落的童年,不被爱的记忆,是她行走半生都背负着的悲伤。在《十三邀》的镜头里,听到童年,今天的咏梅依然会下意识地搓手上的戒指,摆弄手指。有一种局促,肉眼可见,无法隐藏。
咏梅说,就像一辈子都在跟这样的情绪做斗争。
咏梅知道,这会影响自己的后半生,所以不断回去童年记忆里去找,试着把自己从泥泞的沼泽里拖出来。“人生需要逼迫,别人不逼你,你要自己逼一下自己。”一个没有来得及受困于婚姻,首先受困于童年的,出走的决心。17岁,她离开家乡去北京求学,在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念书。那一年,黑豹乐队成立了,身在北京的咏梅成了一个摇滚青年。“我很喜欢摇滚乐那种纯粹有力量的东西,哪儿都不假,没有一点虚伪的东西。”机缘巧合,1991年,咏梅成为了黑豹乐队《Don’t break my heart》MV的女主角。大学毕业后,不顾家人反对,南下深圳,成为一名公司职员,兼职拍拍广告。咏梅喜欢唱歌,但在能歌善舞的蒙古族大家庭里,她是不被看好常被嘲笑的那一个。“小的时候,被家里说太平庸了。嗓音不是特别好,一点不像蒙古族人。”潜意识里,进演艺圈是一种证明自己的选择,因为家里没人干这一行,不必被拿来比较。后来,咏梅回到北京,做主持人,参演电视剧,在大大小小剧里做配角。初出茅庐的日子,咏梅不懂走位,没有经验,被全剧组人否定,觉得你不行。但她内心强大到听不见嘲笑,一定要在其中实现自己想要的东西。顺着她的回忆,突然就想起《出走的决心》里,李红在驾校学车的经历。被教练吐槽,教不会,李红笃定真诚地端着自己做的辣椒酱去走人情——2004年,咏梅与陈道明、蒋雯丽合作主演电视剧《中国式离婚》,一夜之间,众人皆知。于是,在飞来的各种机遇面前,咏梅不再接电话,只用短信回复工作,有意与世界保持距离。再次大范围被看见,就是2019年电影《地久天长》上映。《地久天长》开拍前几年,咏梅的父母相继离世,她经历了难以喘息的沉痛打击。特别是父亲,他是自主选择结束生命,拒绝接受治疗。这件事,对咏梅打击很大。所以她拿到剧本的时候,非常理解生与死沉甸甸的重量。《地久天长》也成为她的一个出口,像电影角色一样,与其说选择原谅,其实是选择自我救赎。2019年,咏梅凭借《地久天长》,获得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最佳女演员。在她之前,获得该奖项的华人演员,是张曼玉和萧芳芳。咏梅的电影运,固然和她专业能力有关,但另一个层面,也因为那些孤独,让她过早洞悉了人生的无常,拥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和共情。以及,她迫不及待逃离,用生命养分,在“创造”里,构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人生很玄妙,那些“摧毁”你的,以你想不到的方式,也成就了你。伤害过你的,随时光荏苒,居然最终换一种方式“补偿”你。他也是王菲的初恋,因此,这个标签,一直跟在咏梅身上。因为原生家庭的关系,咏梅很难对人释放爱,看似温和的她,其实是个杀伤力很强的人,沉默的怒气可以让周围人沉默。三年前接受《人物》采访时,咏梅分享了她与栾树的两件小事:某年某月某日,年轻而贫穷的他们去买茶叶,离开之后才发现被找多了几十块钱,咏梅第一反应是窃喜,可以拿来买点什么。栾树则是想都没想,就决定回头把钱送回去。再一个某月某日,两人去医院挂号,身边遇到一个穷困的母亲,没钱买药,栾树二话不说就帮她付了。“我好像是永远都觉得任何事情都有问题,但他不觉得是那样。”因为栾树,不喜欢小动物的咏梅开始尝试养狗,骑马,感知世界的温暖,享受在草原上晒太阳、弹吉他、打滚儿傻乐呵的时光。他像一座桥梁,连接了她和更大的世界,唤醒她内心深处的爱与共情。做演员,拿到国际影后;爱摇滚,嫁给乐队主唱;人过中年,红气在身。但这背后,却是一个女人近乎半个世纪的一场“出走”。咏梅后来的人生,很大程度,都是对童年时代的逆反或对抗。表演的底气,爱人的桥梁,阅读和瑜伽,这些年拽着她,来安顿内心的秩序,安抚偶尔袭来的波涛汹涌。和电影《出走的决心》一样,咏梅的人生,也是一个女人出走的故事,一个自我拯救的旅程。幸福的生活,不是抓一手好牌,而是就算一个“败兴的孩子”,也可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咏梅说的:“以前我一直希望谁能来拯救我一下,后来发现只有自己,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想去的地方,就带着信念去靠近吧,就算多走一些弯路又何妨,反正人生那么长。请相信命运峰回路转,腐败的花,用得好,是成为大树的养分。
今天写的咏梅,用对电影的专注、摇滚力量、丈夫的包容,以及不断自我审视,做到了。孩子长大了,我们也都活到了,想重新养育自己一遍的年龄。我们不是富豪,也不是影后,在平凡的生活里,我们依赖什么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