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是如何取法前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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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与清代艺术圈》 朱天曙 吴倩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齐白石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的一代大家,每当提起齐白石,人们总会想到其个性鲜明的绘画风格和极其丰富的绘画题材。然而,在中国艺术史上,一种艺术风格的形成,常常是艺术家在反复的创作实践中不断丰富和完善技法,进而走向经典。经典风格一旦形成,再在后代传承中发扬光大,形成新的艺术风貌,进而造就新的艺术家。这种“灯灯相照”的经典传承,使得中国艺术不断丰富和深入。齐白石的艺术得益于其独特的生活经历,更得益于其对中国文人画传统的深入学习。

近日,北京语言大学朱天曙教授和暨南大学吴倩博士合著的《齐白石与清代艺术圈》出版,该书从齐白石与清代艺术名家的关系这个新的学术视角入手,深度分析了齐白石在书法、绘画、篆刻艺术上与清代艺术家及其作品的渊源。全书图文并茂,列举各大博物馆收藏的齐白石以及清代画家的诗、画、印作品上百件,同时引用齐白石的日记、画稿、手札等文献。

二十世纪初期和中期的画坛深受八大山人的影响,比如潘天寿、吴昌硕、李苦禅等人都对八大山人有不同程度的取法,其中尤以齐白石最为突出。但是目前学界提到八大山人对齐白石的影响,通常是宏观的描述,正如郎绍君先生在《齐白石研究》中说的那样:“许多论者已经指出,齐白石创造性地继承了青藤、八大、吴昌硕的传统,但笼统说者多,具体考察者少。”其实不仅在齐白石对八大的学习方面是这样,齐白石对其他画家的学习也是如此,目前学界少有通过大量的作品对比深度分析齐白石对前人作品借鉴的研究成果。

朱天曙的这本著作,可贵之处就在于对齐白石对清代艺术家的学习做出了详细的考证,尤其是在书中列出了大量的图像进行对比,将画家原作和齐白石的临摹作品并置呈现。作者还引用了许多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学习前人画作的草稿,这些草稿有的画在包装纸上,有的画在毛边纸上,向来不被人重视,但却有力地证明了齐白石对前辈画家的学习。比如,书中对比金农的《冬心先生续集》中的写经体和齐白石创作于1916年至1917年的《借山吟馆诗草》中的字体,可以明显看出齐白石在书法上对金农的学习,鲜明的写经体风格非常相似。通过分析齐白石的这些临摹作品、临创作品和学习草稿,他对清代画家构图、笔墨、题材、落款、理念等方面的学习也就清晰可见了。

齐白石在学习不同的画家时各有侧重点,他可谓兼收并蓄,各取所长。作者在行文时也非常注意这一点。比如,作者从人物、山水、蔬果、花卉、禽鸟、水族六类题材分析齐白石对八大的取法。而齐白石对于石涛的学习则不仅限于艺术形式,在艺术主张和人生经历等方面也都以石涛为榜样。齐白石最初定居北京时其艺术风格不被世人接受,饱受讥讽,他在《题大涤子画像》中自称:“当时众意能如合,此日大名何独尊。即论墨光天莫测,忽然轻雾忽乌云。”这可以看作他对千古知音石涛当初失意心境的一种回应。石涛之于齐白石的特殊价值和意义在于,在齐白石困顿失意的日子里,石涛始终是他心灵的慰藉。同时,石涛重视师法造化、强调写生、主张“自用我法而融通变化”、追求诗书画印一体的艺术创作理念都对齐白石产生了深远影响。此外,齐白石曾多次绘制石涛肖像,还以石涛诗句入印,可见他对石涛艺术的心摹手追。而金农则主要是在书法上的写经体和“倒薤”笔法、梅花、佛像和钟馗造像、别号等方面影响齐白石。郑板桥在竹子、书法以及做事风格等方面影响齐白石,李鱓的菖蒲、蟾蜍、松竹、荷花等题材影响齐白石。赵之谦对齐白石的影响集中在篆刻方面,而吴昌硕对齐白石的影响主要在于浑厚的金石笔法、大写意的画法和图式。

同时,在分析齐白石对同一个画家的学习和借鉴时,作者也能将齐白石的学习过程放在动态演变的维度,分析历史不同阶段中齐白石学习的不同的侧重点。比如,在齐白石“衰年变法”之前,齐白石更多的是学习八大冷逸的画风,这种风格不为时人称许,遭受到很多冷遇。而“衰年变法”之后,齐白石对八大画风的汲取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他将八大的简约画风与“自我”进行了创造性的结合。

作者又进一步将齐白石一生对八大的学习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三十七岁开始,直至远游归乡,这一时期对八大的作品以精微临摹为主;第二阶段从五十岁以后持续至民国九年(1920)左右,齐白石将八大的笔墨趣味融化吸收,并用于写生作品中;第三阶段为“衰年变法”之后,齐白石以自己的实践改造和提炼了八大画风,完成了八大画风的“自我化”。以荷花为例,齐白石的早期荷花以简为主,秉承了八大的冷逸画风,尤其注重水墨效果。上世纪二十年代以后渐去八大影响,设色荷花增多,出现了大写意荷花与禽鸟之外的其他题材结合的图式,如小鱼、鸳鸯、鸭子、青蛙以及工笔蜻蜓等,画面布置愈见奇思。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前后的荷花开始向恣肆雄厚一路发展,荷叶墨色淋漓,荷花色彩丰富,且时见残荷、枯荷的作品。

在使用材料时,作者大量调取了北京画院等机构收藏的齐白石日记、手稿、信件等前人并不重视的文献资料,结合齐白石的书画作品进行具体讨论,使得文章的论证颇具新意、更具说服力。比如,在论证石涛对齐白石的影响时,作者调用了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的《癸卯日记》手稿,这份日记中齐白石详细记载了自己近日观摩学习石涛画作的经历。在分析吴昌硕对齐白石的影响时,作者引用了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勾勒的人物画稿,该画稿上写有“上海北山西路吉庆里安吉吴寓”的字样,明显可以看出这是对吴昌硕人物画的学习。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书中还列举了许多表格,以清晰直观的方式呈现齐白石对前人的学习。比如,作者对齐白石学习金农写经体的存世作品进行了整理,详细展示这些作品的名称、形式、材料、创作时间、尺寸、收藏地等信息,齐白石此类作品多达67幅,这个表格也为后续学者进一步研究相关课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在分析齐白石对赵之谦篆刻风格的学习时,作者不仅对比了齐白石和赵之谦的诸多印章,还整理了详细的表格,列出89款齐白石模仿赵之谦印章风格的作品。

作者在本书中不仅论证齐白石对画家们的学习,也讨论了齐白石强烈的个人意识,他不是盲目地学习、追求表面形式的趋同,而是有选择地进行取舍。比如,齐白石在宣统二年(1910)所作的《竹子》,题款中指出石涛所画的竹林枝叶过于稠密,而八大的则过简。民国六年(1917),在作品的题款中写李鱓画荷花荒率有余,而八大画荷过于太真。他以八大、石涛、李鱓的画作与自己的作品对比,力图在继承八大的基础上有所突破,创作出更能凸显个人风格的作品。齐白石崇仰八大但又不局限于八大,他拥有开阔的艺术视野,通过对像石涛、李鱓等具有创新精神的艺术家采取摹借综合的方法,来寻找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齐白石在“衰年变法”中表现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不论学谁,都不丢掉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气质个性。

齐白石在民国九年(1920)年九月廿一日的日记中写道:“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能生前三百年,或求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来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惜我不能知也。”东晋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感慨,齐白石立足于艺术史的角度借用此言,说明了艺术家与作品在“灯灯相照”的传承中实现了对有限生命的超越,这其实也是朱天曙先生这本著作通过对齐白石学习前人并开拓创新的深度分析所给予我们的宝贵启示。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张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