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毅然决然告别豆瓣之前,朱琺的“豆名”叫“马达+s+狐猴”,有的文章会加上标记“马……猴案”。据他的学生揭露说,他曾在黑板上写下“心猿意马”,他吞吞吐吐地暗示说,马与猴组合的名字,是说思维不受拘束。感谢互联网的记忆,豆瓣上他的“普鲁斯特问卷”赫然在目:“什么是你最独特的个性?”——“心猿意马”。“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希望让什么重现?”——“或许一本已经散佚的书:《博物志》原稿、《异物志》全帙、《西游记》祖本……”在他玩出花样的文字里,有一篇名叫《遭绑缚的行者》的伪翻译作品;还有一篇用《西游记》点评正宗历史著作的伪书评;又有一篇《猴年马……猴说猴》,伪冒说书人,实则把《西游记》的回目抄了一遍。综上所述,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个“马……猴”其实就是文字世界的齐天大圣,驭天马而行空,离经叛道,自得其乐。一句话,这位作者,他有反骨。
朱琺
早年间,他在豆瓣上的自我介绍是这样的:“悖论爱好者,企图致力于:中华影射学、中华附会学、中华杜撰学”。无论是行为艺术“数米”、装置艺术“我的名字叫红·城堡”、大型《诗经》翻改作品《一个人的诗》、另类悖论诗歌《11111》、还有顽皮的《姑苏城神圣精怪不完全记录》,都在体现这种特立独行的精神。今年,《安南想象》像一匹黑马冲上文坛,带着他和他戴着的标志性礼帽和礼貌。如果说表面的憨厚贴合他“古典文献学博士”“古籍所教师”的身份,但那根内在的反骨,一不留神就会戳出纸面。他的目标不是写一般的书,他要写的是“奇书”。
影 射
越南,中国古称安南、交趾,有深厚的汉文传统。作为古典文献学博士、域外汉文文献研究者、《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副主编,朱琺多次去越南寻访古籍,积累了足够多的文献材料。其中,越南汉文小说的材料,用在上一本《安南怪谭》中;而中国古籍中有关安南和交趾的部分,特别是有关“怪力乱神”的部分,构成这一本《安南想象》的素材。
庄周提及“齐谐”,列子言及“夷坚”,博物、志怪、述异的传统,在中国素有渊源。可惜在后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统序里,偏于“古怪”的部分虽然被好奇的文人墨客喜爱和转录,有时也躲不过被挖改、被删削乃至被销毁的命运。东汉杨孚的《异物志》与《山海经》和《博物志》相先后,是我国史上最早全面记载岭南风物的著作,包含现在越南北方的珍异物类和民间传说,可惜早已散佚,只有一些断章寄身在其他典籍里苟延至今。且又有大量不负责任的引用者,轻易窜改。于是要接近“原本”,只能通过这些不可靠的“副本”溯源而上,而这也就要依靠古典文献学的“钩沉”功夫了。
《安南想象》的“奇书”性质,表面上看是作者以文献学的“钩沉”功夫,从历代类书和小说的相关陈述中,将关于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恠有选择性“复原”,一共二十九种,是张扬而盛大的“掉书袋”(注:为此得罪了一批读者)。但实际上,这并非复原“原本”,而是通过焊接和摆布副本们来制造新的“副本”。在第一篇《鸬》里,“我”已经发出感慨:“那个奇妙而玄奥、老生常谈却又捉摸不定的原本,只能归诸想象,付诸叙事,考证是乏力的,抒情是空虚的;当下世界,大率如此。”
《安南想象》,朱琺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一篇访谈里,朱琺夫子自道说:“在这本书里,我试图表述这样一个观点:或许我们是一个大世界中单调、乏味、理性、没有波澜的一个副本,这就是我写《安南想象》的一个基准线。”那么在一种副本人生里读书人该如何自处?作者开出的方子就是这本书:一本运用想象写成的书,一本用书写成的书,一本有波澜的书。安南想象,是安南对世界的想象,是中国对安南的想象,也是朱琺对安南想象的想象的想象,这不仅是钩沉,也是创世纪。
朱琺就像那种神奇的“鸬”,将吃进的鱼(文献)变成吐出的鸟(小说)。所以,枯坐冷板凳的文人们看了恐怕要觉悟,他们微红了脸颊,卷起袖子,像本书作者一样发誓:“弱水三千,加我一瓢”。
附 会
朱琺的古怪在于,不仅自己钟爱“古”和“怪”,而且愿意以古怪的方式与他的读者玩耍。这种玩耍,展现他预判读者的预判——你以为自己抓住了那只蝉,一转头发现作者化身为黄雀,在身后不远。是的,他最痛恨“一览无余”,他认为“诚实”这种美德受到了过高的评价。“小说”之所以受到他的青睐,是因为这种文体形式给作者带来更多的自由、给读者带来更大的麻烦。
为了把游戏进行到底,他宁肯自己“写瞎”了,也要采用古典文献研究经常采用的格式,包括双行夹注、“古今人物索引”“中外文献引得”“重出意象典故母题不完全通检”“不勘误表”等等。看过正文后需要认真研究这些副文,才能看出他玩心大发。比如“通检”部分汇聚在书中重复出现的元素,是别出心裁的“文本构成展示”。他甚至会提示149页至150页《周留》一篇的首段,“因为那里可以被视为文本内部的索引、引得和通检”。当读者好奇地根据线索翻到第149页,劈头是这样一段话:“放眼天下,很多人不知道,有若干存在孜孜不倦、长期向人展示伪装术,传授其三十六门派的七十二种技巧。”而《安南想象》诸篇就展示了陈仓暗度、移花接木、含沙射影、假痴不癫、借尸还魂、李代桃僵等多种技艺,堪称对中华文体学的全新贡献。
“双行夹注”的设计同此之妙,以古典的形式加以伪装。它在小说里有三重功能,首先是一本正经地作注,比如在“武则天”后面标明“公元六二四至七O五年在世”。其次是一本正经地牵强附会,比如在“庞大固埃”这个应该属于拉伯雷《巨人传》的典故下,大谈庄子,“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吸相吹也”。第三是设置一条暗线,铺陈“我”在安南的种种艳遇(注:联系到扉页上作者戴着厚厚瓶底眼镜的形象,此处又得罪了一批男女读者)。由于小说没有情节,所以穿插在各篇里尤其是夹注里的一连串安南女友,颇为吸引读者的好奇,可惜,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情节。或许这些女子,才是真正的“安南想象”吧。
看《安南想象》,当然避不开注释。第一眼看去“我注六经”;第二眼看去“六经注我”;第三眼看去,则我、经、世界,相互夹缠、相互注释,皆大欢喜。如朱琺在行读奖颁奖典礼上所说,“奇异”只是皮相,“歧义”才是追求。
杜 撰
朱琺从不遮掩自己对一大摞(注:伊塔洛)·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的仰慕。博尔赫斯的《想象动物志》搜罗世界各地存在于自然、传说、文字和梦境中的“想象动物”116种,在20世纪西方文学种广有影响。在《安南想象》的“自序”里,朱琺不仅翻译了博尔赫斯的《安南之虎》,以此凑成三十篇之数;而且添油加醋地为其中的“老子与五虎”作注。西汉扬雄的《方言》里提到“虎”字在各地的不同发音:“虎,陈魏宋楚之间或谓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间谓之李耳”,此“李耳”非老子那个“李耳”,此处的牵强附会足令知情者喷饭。所以读者需要警惕,尽管《安南想象》九次提到博尔赫斯,还需看到作者隐晦地表达,他与博尔赫斯“分属不同的文献传统”。
从中国的文献传统看,“想象动物志”有更加漫长的历史。庄子《逍遥游》引散佚的《齐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更有《山海经》、《异物志》、《搜神记》等林林总总的古籍,在某种意义上,《西游记》也算集妖魔鬼怪、想象动物之大成。朱琺本人崇拜东晋的郭璞,郭璞曾注释《周易》《山海经》《穆天子传》《方言》和《楚辞》,又花18年时间为《尔雅》作注,“缀集异闻,会粹旧说,考方国之语,采谣俗之志”,使人们“博物不惑,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朱琺一直喜欢那些复杂的文人,比如干宝既写平实的国史《晋纪》,也写奇崛的志怪《搜神记》;陶渊明既写诗歌,也写了志怪小说《续搜神记》。
朱琺身在传统之中,又在传统之外,他一方面承认:“秉承从书到书的逻辑,处理妖怪学题材,又钩沉南北文化交流史,模拟东西方书籍传统中包括双行夹注和索引引得的体例,利用大量的生僻字与域外方块字——无非是小说家言”,另一方面也觉得,“《安南想象》依然是我的行读经历”。因此这部作品是“非非虚构”:是虚构,又非完全虚构;是非虚构,又非正宗非虚构。换一个角度说,带着文献写小说,像在画壁上构思自己的作品,比完全的白壁虚造来得有难度。带着自己的肉身写小说,要在书中“有我”,也比“退隐”的博尔赫斯来得有性情。
据说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总是忍不住回到现场,甚至要故意留下蛛丝马迹。最后,请翻开《果然》一篇,这里详细考辩使用人类虚词且活跃于大量古籍里的“果然兽”,且指出安南国使团献给乾隆的一只“交趾果然”其实并非“交趾果然”。一目了然,在郎世宁笔下,这只进贡的果然兽乃是一只马达加斯加特产、灵长目狐猴科的环尾狐猴。朱珐不仅藏私,以这样迂回的方式签下了自己“马达+s+狐猴”的名号,还故意把水搅浑,提醒我们眼见未必为实、对于作者亦然。果然!
作者: 马 凌
文: 马 凌编辑:周怡倩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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