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钣金工一九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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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前,我曾在悉尼生活。

初到,先在别人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五天。那只花布长沙发,或从户外捡来,在大朵牡丹花下可以嗅到夜猫的气味。过渡状态,行李箱尚未整理,里面有不少檀香扇、真丝围巾和龙虎牌万金油,这是当年远行者标配的伴手礼,件件暗附着创造机遇的小心思。它们具有不苟的当时性,时过境迁就落为笑柄了。出国时,我们头寸紧缺,而更欠缺的是见识。作为分分钟机警的移居者,我们的头脑比东道主多转的那几圈,即便算计周密并富于想象,其实统统多余。英格兰后裔们,普遍能做到看破不点破,并信任他人。为适应这种被信任,我是花了点时间的。

坐在花布沙发上,等来了一个电话,让我次日去上班。那家通风管厂,位于悉尼南部的Kingsgrove地区。几天前,我坐火车、转汽车,再沿着废弃的高尔夫球场步行近两小时,去那里找过工,留了表格。通常,一见边沿漫长的荒芜之地,找工者就掉头了,这家厂由此未遭我的同胞扫荡。我木木地坚持走下去,终因不够机灵而胜出。

澳洲雇主通常不核查求职者的身份,一俟录用,就和同类工种同工同酬。越南裔工头安排我操控一台冲床,就是将大张白铁皮填放在下置模具上,拉闭安全外罩,踩一脚踏板,笨重的滑块就从上方砸下,白铁皮惊叫一声,被撞出形状。基础钣金活不难,难的是,我未曾有过正规的劳体训练。一成不变的动作和声响,千百次重复,令新上位的钣金工昏昏欲睡。为对冲单调,我决定对自己以往所有明明暗暗的情动,进行一次极其缓慢而细腻的反刍。遗憾的是,不出一个工作日,那点旧剧即使以慢动作呈现,也早已走过两遍。哐当复哐当,我的神情渐渐板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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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需要一点笑声,而它们真的来了。

工友马先生比我先进厂,有张聪明的学生脸。口音显示,他大体来自苏门答腊岛或马来半岛。马先生的普通话里,有着无法被忽略的洋腔。开水的水,不翘舌也就算了,尾音还要上扬。和中国大陆人交谈,他更愿意用姿势。比如表示难为情,他就吐一下舌头。为了让对方充分看到,他舌头外出的时间就延长了一点点。

有天下班前,我去领工料,走在光亮的车间大道上,看见打孔机局部遮住马先生戴着防护镜的脸。走近他,有歌曲《怀念战友》传来;再细辨,字字京腔。苏门答腊马先生探出脸,摘下防护镜,改以北京东城区一带的口音说道:“哥们儿辞了,去做个移民公司。有单子,千万记得扔给我,这个一定是有的。”他抬起右手,拇指食指捻了捻。

他前天结婚了,和一个从西贡来的女孩,他给我看了照片。

马先生,或许根本就不姓马。此前之所以要掩盖中国身份,无非签证过期,或者持学生签证非法全职打工,若被举报,移民局会拘捕他并遣返原籍。马先生真正防范的是他的同胞,发生了摩擦,有同胞会以匿名举报来报复,也有人平白无故地期望别人比他更失败。世间并蒂的阴暗与毒辣,其种类繁多。

马先生那天的歌声,犹在耳畔。他高唱“当我离别战友的时候”,已不再刻意将母语变形。揭了伪装,他俨然已是一只帕米尔高原的雄鹰,自由而释放。

David就是大卫,通风管厂的上海籍工友,当时我们都不到三十岁。他说,人家一看你的发式、球鞋、脖子里的衬衫领子、放进烘箱的午饭、吃面条的样子,就知道你从哪来,还用装?

很巧,大卫就住在我隔壁那幢三层公寓。某个休息日,我一早洗了车,发现昨晚车泊得太不靠谱,想再泊得规矩一些。我还是新司机,调整中,刹车和油门踩颠倒,车轰然撞树,水箱破裂,车头热气腾腾。听到动静,夹道两侧公寓的多个窗口,冒出十几张脸来,一律是我北上广深的同胞,生怕自己的车被误撞。大卫从三楼奔来,问清我买了保险后,抓起石头就把车的前挡风玻璃砸碎了。他说,早就发现玻璃上有两个小洞,这次进保,一并做了。

车被修理厂拖走前,华人厂主操起一个扳手,又把我好好的两个前灯砸了,理由同上,我哭笑不得。大卫说,车修好前,可以坐他的车上下班。他有朋友在二手车行打工,也可以替我先拿一部车来用。二选一,不容我推辞。在厂里,我俩几乎不搭话,谈不上有交情,他这样出力,我心里不够熨帖。半小时后,他开了一部火红的旧尼桑来了。下车,他把钥匙和疑惑一并扔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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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我离开通风管厂,也离开原住地,再也没有见过大卫。

上海,2024年4月13日,我的一本文集出版,在复兴中路思南读书会做一个分享。36年后的这个下午,大卫拿着我的书,从等候作者签名的队伍后面上前,问我还认识他吗?

在露天咖啡座的椅子上坐定,我俩都从对方的眼神及脸部,看到了自己的岁月。那年的蹊跷,我没忘记。

我说,撞车以后,你的做派出乎我意料。

大卫说,哦,我那样表达一点心意,是起码的吧。

原来我们之间有个误会,他以为我该心知肚明,而我全然不知。

当时,他从上海来悉尼不久,住处是朋友临时提供的,找活不畅,已身无分文。清晨窗前,大卫发现停在路边的车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离开。他决定去借一部车,从次日起,每天早上尾随一部离开的车,跟到那人的工作地点试着找工。荣幸,我被他第一个跟踪。到通风管厂后,我去车间,他进办公室。大卫一举得手,成了我的工友。

我说,不至于要谢我吧。

大卫说,厂边那片荒废的高尔夫场地,还记得吗?非常冷清。那天路上只有你我两部车前后在走,你肯定看得见后面的我。你要是减速行驶,我只能超越你,那样就失去目标,找不到通风管厂。当时得到这份工作,我是感激的。

我说,人盯人找工,也许你是原创,很机智,也很强行。那时发现一个同胞在找工,我不会不成全吧。我倒有些好奇,36年前的那个早晨,你我对换一下,你会减速吗?

大卫笑了,说,让我想想。

起风了,站起来握别的,是两个年逾花甲的男人。(邬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