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叔河先生的出版实践浅谈出版人才的培养

□刘少龙(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组织部)

引言

习近平文化思想是新时代党领导文化建设实践经验的理论总结,出版工作是党的宣传思想文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出版工作由出版人来完成,培养优秀的出版人才,是做好出版的最重要工作。向我国优秀出版家学习,无疑是培养出版人才好的路径。

钟叔河先生,1931年生,是我国著名出版家、学者、散文作家;1979年,策划并编成“走向世界丛书”;1984年,任岳麓书社总编辑,推动整理、出版《曾国藩全集》。1994年,获第三届韬奋出版奖;笔耕不辍,出版了10多本学术散文集,其编译的《念楼学短》畅销至今。

2021年,90岁的钟老中风偏瘫,全身左边不能动弹,每天吃流食维持营养,每天近三个小时的康复治疗,每天忍受不断流下的口水,每天只能右边侧卧睡觉……持续三年多偏瘫,受困于病榻,新冠病毒和流感病毒又不时威胁着重病缠身钟老的生命。如此绝境中,钟老每天工作到凌晨,编辑和修订了以前的文章,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岳麓书社、黄山书社、花城出版社等出版了五本书和一套300多万字的《钟叔河集》,在《随笔》《书屋》等杂志发表了多篇文章,接受了《新周刊》《冰点周刊》等杂志报刊的专访……颇感生之脆弱,钟老用冲锋的姿态,倔强的本色,拼尽全部的气力,将自己所知所感所悟,写成文章,编成书籍,播撒世间,给那些走向世界的人摇旗呐喊,输入勇气和启蒙智慧;为那些迷惘的人净化思想,善化心灵,传播美好。

钟老曾言,判断一本书的质量,核心看其是否一版再版。判断一名编辑的水平,就看其编辑出版的书是否一版再版。钟老编辑出版的书、撰写出版的书,都能一版再版。在钟老身边做服务工作近10年,深深敬佩他作为一名出版人的执着、认真和坚韧。本文将从钟叔河先生的出版实践,浅谈出版人才的培养。

有大志:心系苍生,出有影响的书

出版,是一项崇高的事业,承载传播思想文化的重任,它增长人的知识,开拓人的眼界,丰富人的心灵。做出版的人,无疑需要具备较好的综合素质,较强的文化修养,扎实的学术基础等等,那么做出版人,第一要务是什么呢?钟叔河先生认为,需有心怀出影响社会的书的远大志向。书,要成为“人类进步的阶梯”,只有影响社会,价值才大,流传才久。

1979年,已49岁的钟叔河先生进入出版行业,到湖南省人民出版社做编辑。当时,他定的出版选题,是出近代中国人走向世界的书。为什么要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经历长时间磨难,钟老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国家贫弱的局面没有得到改变,个人的命运又风雨飘摇?他认为,关键在没有走向世界,同外部文明同频共振。中华文明延续几千年,是唯一没有中断的古文明,优秀基因很多,极易保守,不想去做多大改变,但社会在快速发展,世界在激烈巨变。

中国第一位驻外大使郭嵩焘、中国第一批留学生容闳、第一位写国外游记的女子单士厘、流亡海外的保皇派康有为,还有薛福成、张德彝、梁启超曾纪泽黄遵宪等这些到过欧美和日本的仁人志士,从见闻、民俗、制度、政治、经济、科技等不同方面,通过文字不同程度描述了国人走向世界的历史,或深或浅,犹如魔镜,将欧美和日本等国森罗万象映照出来,用事实加思考加评论加感悟,著成书。这些人这些书犹如星火,没人关注,则难燎原,没人整理,会成故纸堆,束之高阁,让灰尘侵蚀,淹没星辰。钟老聚沙成塔,冰天雪地到北京搜罗资料,按照一个月一本的速度推出了《走向世界丛书》。书一经面世,便成丰碑,尤其是前面的导言或概述,足见钟老的高超的见识和才华,为当时正进行的改革开放提供宝贵的精神溯源。

书一经出版,好评如潮,引发了广泛的思考和谈论,一举奠定了钟叔河在出版界的地位。中纪委原副书记、中顾委原常委、时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组组长李一氓特别赏识钟叔河,他认为,“走向世界丛书”是“近年来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钱钟书看到此丛书,不但主动写信给钟叔河,且主动提出为钟叔河《走向世界》的学术随笔作序。杨绛先生说,“他(钱钟书)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钟叔河)一人耳”。

陆续出版“走向世界丛书”的同时,钟叔河先生将眼光盯住了曾国藩。钟老认为,曾国藩是近代传统知识分子最完美的代表,毛泽东、蒋介石等对其青睐有加,身为湖南人,有责任也有义务出一套《曾国藩全集》,学习曾国藩,就能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身为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可以从曾国藩这学,基本上就能摸清楚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钟叔河先生说。20世纪80年代初,曾国藩是一个禁忌话题,在全国出版界,只有钟叔河先生经争取将《曾国藩全集》成功正式出版,这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出版曾国藩的著作,在当时文化界放了“一颗原子弹”,开启了曾国藩热潮,至今不退。当时,钟老推荐年轻编辑邓云生(即唐浩明)来做《曾国藩全集》的编辑,也成就了唐浩明先生成为全国权威的曾国藩研究专家。

在钟老和他夫人朱纯编辑出版的《过去的大学》最新版的序言里,钟老写道:一样的是:所有的生命载体,纸张竹帛也好,血肉之躯也好,都会“年寿有时而尽”。不一样的是:人的“生年不满百”,书却只要一直有人读,不断有人印,便不会“身与名俱灭”,而会再生。

像钟老编著的《念楼学短》,2002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初版,2005年重印,202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的《绝妙好文——念楼学短选读》,该书应是钟老获得版税最多的书,年年畅销不衰;还有像2023年出版的《念楼随笔》《念楼话书》《今夜谁家月最明》等书。

做出版人,应向钟叔河先生学习,要心存大志,心系苍生,潜心经营,淡泊名利,出有影响力的书,让书的生命随着历史长河历久弥新,代代相传。

多读书:拓宽眼界,乃编辑第一要务

1979年,钟叔河先生进入出版行业已是49岁,为什么在短短10多年间,就能在出版业声名鹊起,1994年,他荣获行业最高奖第三届韬奋出版奖,成为全国著名出版家。秘诀在哪里?除了心存大志,心系苍生外,广泛阅读特别关键。只有基础厚实,厚积薄发,自然就有高度。

喜读书,爱买书,好藏书,这是钟老一辈子的习惯。钟老父亲是梁启超的学生,湖南大学教授,开明民主,对钟老从不严苛,钟老从小偏科严重,喜好文学迷恋读书。1949年,高中生钟叔河报考了湖南省新闻干部训练班,凭借厚实的文字功底,没有经过训练班的学习,就被直接派到《新湖南报》做记者

钟老读书多,他涉略各种各样的书,天文学、植物学等很是喜欢,《国家地理》更是一直订阅,通读4000多万字的二十四史,同时在编辑“走向世界丛书”,阅读了上1000万字的近人书籍,去劣存优,才有了后来的丛书出版;读了周作人3000多万字的几乎所有作品,编辑出版了几乎全集的《周作人文集》。同时,他还从旧书店的故纸堆里淘了不少清人出国笔记,他把这些旧资料挑出来,再分门别类地保管。他收集自己收到的友人的来信近600多封,至今保存如新,几乎全是大家如季羡林、张中行、钱钟书、杨绛、沈从文、罗章龙等。

欲了解中国传统社会和文化,先从史书入手。经史子集,钟老觉得,先从读史开始,可先读《资治通鉴》《史记》等史书。史是中国社会的纪实版浓缩,里面有原汁原味的中国人的苦难、智慧、思想等。钟老通读过《二十四史》,同时读了不少古人的读书笔记,这为他编著一直畅销的《念楼学短》提供了深厚的古文史料基础,经他一阐释和发掘,传统文化里的人性光辉的精髓、文明萌芽的种子,在该书中熠熠生辉。《念楼学短》已有很多出版社一版再版。钟老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他的五卷本《念楼学短》。个人浅见,《念楼学短》的文学趣味和思想光辉,要比流传300多年的《古文观止》更适合初学古文者读。

要想文章写得好,钟老认为,可多读古人的读书笔记、序跋等非命题式文章。哪些人的文章呢?他在一些文章中透露,陶渊明、陆游、张岱、俞理初等人的著作,可以拿来多读。

要开阔视野,不失偏颇,要学好英文。钟老生平的一大遗憾,便是没有学好英文。他很羡慕钱钟书等学贯中西的大学者。语言是桥梁,是解读一个民族的密码,但很可惜,很多的著作,都是通过翻译而来的文章。钟老说,那是经过别人咀嚼后,读的滋味不一样。他认为,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一个核心贡献就是翻译了不少国外经典名著。英文是世界通用语言,又是现代文明传播的最重要语言媒介。深入了解外面的世界,不学好英文是不行的。

特认真:出版全流程,需样样精通

策划创新、封面设计、装帧排版、纸张选择、字体版式、插图运用、印刷装订……这些书籍出版的方方面面,都能从钟老编著的书里找到堪称典范的厚实痕迹,映射在眼里,嵌入到心里,都是一种美的享受。联想到2022年出现的小学教材劣质的插图事件,更加深深感受到钟老编著书籍的用心专心和细心。钟老做出版,出版全流程都非常精通,像一般不被编辑重视的后期印刷装订,他特别关注,同不少的印刷排版工人是朋友。

钟老的出版秘籍,先从创新开始,这是钟老编著的书一个共同特点,每一本书都洋溢着钟老的创新和策划意识。我曾当面问过钟老,“为什么,每本书都能让人耳目一新,一版再版?其中我读出来的是具备勃勃的创新精神和策划意识,这是不是跟您做过记者有关系?”钟老笑而不语。

他的策划创新意识有的表现在非凡的见识上。1979年,平反后的钟老经好朋友朱正先生引荐,到了湖南省人民出版社做编辑。钟老将读了两百多种中国人走向世界的资料,先从中选择了30多种编辑成《走向世界丛书》,这套书的价值,众所周知了,不再多言。他创新性地在每本书的前面,写了短的一万多字,长的三四万多字的述评性文章,当时一般情况是书的编辑不会自己写文章在编辑的书里。恰恰是钟老创新性的述评文章,引起了李一氓、钱钟书、张中行等名家对其称赞不已,鼓励他将这些文章整理出版,这些叙论性文章后以《走向世界》出版,后钟老又对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的文献资料进行梳理,著作出版了《从东方到西方》,这正是我们读懂《走向世界丛书》的钥匙,其思想性、人文性、启蒙性,都指引着我们要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成为在思想上真正意义的现代人。

他的策划创新意识有的表现在内容的整合上。如《曾国藩往来家书》,钟老介绍,家书有来就有往,如果就只有曾国藩的家书,就不知道他写家书具体环境,家书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又像《曾国藩教子书》《曾国藩与弟书》,他从家书单独梳理出在教育孩子方面的家书,从这本书里,曾氏注重孩子的读书与作文,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曾氏后人人才辈出,层出不穷。他从家书里梳理出与弟弟们的交流,侧重为政之道,这是毫无保留、最坦白的交流记录,我们就能读出近代几乎为完人的曾国藩的“政治私房话”。还有从周作人浩如烟海的文章和著作中,钟老梳理编辑出《知堂书话》《知堂序跋》《知堂谈吃》《知堂杂诗抄》等知堂系列书籍,从一个点或一个面切入,管中窥豹。这些创新编辑整理成书的书籍占领市场后,钟老再编辑周作人的全集,这些大部头的1000多万字的全集就能顺理成章地赢得读者和市场。

他的策划创新意识有的表现在书名上。《蛛窗述闻》《记得青山那一边》《今夜谁家月最明》《一片两片三四片》《与之言》《小西门集》《念楼学短》《千秋鉴借吾妻镜》……不看书内容,读到这些书名,都让人赏心悦目,肯定会想买来读读。

总之,钟老的书处处可见创新的影子,只要你一读,就能发现。“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这是法国诗人缪塞的名句,也是钟老人生箴言,也是他编著的原则。

纵观钟老的编辑生涯,“认真”两字贯穿其中。毛泽东说过,世界最怕认真二字。对此,钟老身体力行。在病榻的书桌上,摆放着他初中时写的文章集《蛛窗述闻》,红色封面,书长而薄,由海豚出版社出版。打开书,里面是文言文写就的随笔,震惊于当时只是初中生的钟老毛笔字犹如印刷体一般,竖排的字工整大气,没有一丝丝的改动。在我印象中,字犹如印刷体一般,没有改动痕迹,只有翻译家傅雷。

每每看到病榻上,钟老认真阅读和校对自己重新出版的旧文,总有点不解,这些文章不是以前就编辑出版过,为什么还要逐字去看,一一去校对。比如钟老的《念楼学短》经过多家出版社出版,每一家再版,他总要全部再看一遍,费时费力,但钟老乐此不疲。他解释,将文章的错误处,减少到零是目标,文章难免有失误处,常看常新。

因此,钟老写的文章,反复修改很多,常常要改很多次,常常也还是不满意。其实按照图书出版的规定,错别字允许在万分之零点九内的,钟老的书是最没有错别字的书,但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不能有!钱钟书先生主动给钟老的书《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写序。几天之内,钱钟书先生的序言就修改了3次,学者的严谨,跃然纸上。钟老将钱钟书先生修改序言的痕迹,作为他书中的插图展示。从中,可见钟老对钱钟书严谨态度的景仰,从钟老后来编辑书籍和自己写作文章的态度,便可见其一脉相承的痕迹很重。

他也从不避讳自己书中的错误,其中有一本钟老的散文集编辑得很不错且市场销量很好的书《今夜谁家月最明》。该书序言里有一个错别字,为此钟老念叨了很久,赠书给亲友时,都要自己改正后,再送出去。由此可见,钟老视文字为生命、为操守的严谨态度。

钟老纠错是很有名的,能揪出一些大家文字的错,还能揪出一些一版再版的经典之错。能从中纠错,足以体现钟老的水平和学识的深厚,当然其中也有作为图书编辑的莫大荣耀。在钟老的《书前书后》一书中,他指出,曾国藩全集刻本有多处错误,曾国藩全集原稿有一处错误,《曾文正公全集》和后来编印的全集都失收的一页即“文章各得阴阳之美表”,他将该失页找到并编辑进了《曾国藩往来家书》里。钟老就像一名侦探,在他编辑的书里,即使包括周作人的书,他往往能找出一些著作者的错误。在编辑的书中,他发现民国初年由溁市商钱局发行的“伍两”银票中的错误,英文Five Taels(伍两)错成了FiveTeals(五只野鸭)。足见,纠错和避免错误,需要有两个方面来规避,一是视文字为生命和尊严的学术态度,二是具备非常深厚的学术修养。愿意发现错误和能发现错误,两者缺一不可。

钟老不禁感叹起来:“90多年的人生岁月中,我发现很多身边的朋友比我有才,比我学识好,但能像我一样认真的人,还是比较少。”即使面对诸多病痛折磨,面对诸多细致繁琐的校对编撰工作,面对只能一只手干活,面对只能困于病榻上,“90后”的他依然干劲十足!

从钟叔河先生的出版实践中,我们都能从中学到很多,做出版的人,都应好好学学钟老身上的出版功夫,想不成才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