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一批鉴宝节目在网络空间爆红,如果万一明末著名画师“八大山人”的作品被拿去鉴定,说不定会出现以上情况。
来源/综艺节目《一槌定音》
为啥?什么翻白眼,别急,咱们一起来看几幅他的作品就知道了。
请欣赏——
《八大山人松鹿图》。来源/旅顺博物馆
《八大山人柏鹿图》。来源/故宫博物院
《八大山人叭叭鸟图》。来源/上海博物馆
来源/八大山人纪念馆
除了爱翻白眼之外,不难发现,八大山人笔下还总是残山剩水、老干枯枝。这超前的精神状态怎么回事?一切还要从他的坎坷人生说起。
坎坷人生
朱耷生于天启六年(1626),八岁能赋诗,十一岁能画山水。不幸的是,彼时大明王朝已日薄西山,外部后金崛起,内部起义不断,连年天灾,饿殍遍地,朝臣却倾轧结党,争权不休。
朱耷所属的宗室群体也日益膨胀,到万历时已高达十五六万人。按照明朝规定,宗室子弟坐拥食禄,不得参与科考、谋取官职,是纯粹的皇权寄生阶级。明朝晚期,统治者无力供养规模庞大的宗室,只好允许奉国中尉以下子弟参加科考,但必须主动废弃爵位,以平民身份应试。应试时也不允许使用谱名,只能使用庠名(即为应付科考临时取的名字)。
或是窘迫于生计日艰,或是无法坐视自家江山衰败,朱耷放弃了宗室身份,以乳名“朱耷”应试,在崇祯十六年(1643)考中秀才,获得诸生资格。然而,命运却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就在得中秀才的次年——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吊死煤山,清军大举入关,大明江山易主。朱耷的功名之路,也同大明江山一起,在马蹄声中被无情碾碎。据说,他曾与宁都邱邦士合谋起事抗清,但最后以失败告终。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南昌陷落时,他的家人也大多殒命。
清顺治五年(1648),朱耷隐姓埋名,在江西奉新削发为僧,释名传綮(qìng),自号雪个、雪介,潜心修佛,门下弟子达一百余人。为僧之后,他还取了很多名号,如个山、驴汉、人屋、书年、拾得、黄竹园、卧虎子,最知名的就是八大山人。据说,进贤县举办灯社时,朱耷偶然看到元代书画家赵子昂所写《八大人觉经》,爱不释手,亲为作跋,还说“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者也”,从此自号八大山人。
(元)赵子昂《八大人觉经》。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顺治十八年(1661),朱耷结束了僧侣生涯,返回南昌,在城南十五里处,修建了一所道观,名为“青云圃”(嘉庆年间改称“青云谱”)。为表达对故国的思念,他取名朱道朗,字良月,号破云樵。据说,他的弟弟、妹妹也在青云圃附近静修。弟弟精于书画,改名朱道明,落款时常自署“牛石慧”(草书连写形似“生不拜君”四字)三字,以表尊明反清之志。此后,青云圃日渐扩展,形成了著名的青云圃十二景。
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开博学鸿词科,延揽士人。同年,胡亦堂就任临川知县,素闻朱耷之名,便将他请到府上。但不过一年光景,朱耷“意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甚至将衣服撕裂焚烧,无奈之下,胡亦堂只好听之任之,将朱耷放回南昌。
回到南昌后,朱耷癫狂日益严重,“独自徜徉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井百姓纷纷取笑。后来,他的侄子认出朱耷,方领回家去。经过精心调养,癫病才渐渐康复。
病愈后,或许是担心再次被强请入仕,朱耷将青云圃转让出去,自己则辗转在南昌寺院、道观内,后又隐居寤歌草堂。晚年的他贫寒孤寂,草堂破漏矮小,满布落叶灰尘,只靠种植瓜蔬度日,最终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离开人世。
八大山人纪念馆航拍照片。来源/八大山人纪念馆
艺海孤舟
朱耷活动的时代,正是四王画派(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王翚)大盛之时。四王画派热衷仿古,笔法一遵宋元名家,在清廷提倡下,被尊为画坛“正宗”。但民间,特别是明朝遗民,并不完全认同这种画风,遂产生了四僧画派(朱耷、石涛、弘仁、髡(kūn)残),上述四人皆不愿与清廷合作,故落发为僧,将绘画作为排遣明亡之痛的工具。
朱耷绘画高峰期是六十三至八十一岁。据说,他七十余岁时,尚能“登山如飞”,可谓精力充沛。康熙二十九年(1690),文人邵长蘅寓居南昌,经澹雪和尚介绍,与朱耷相识。两人在北兰寺笔谈甚欢,通宵达旦。后来,邵长蘅写了一篇《八大山人传》,成为研究朱耷的重要文献。
据邵长蘅记载,朱耷擅长书法,行楷学王献之、颜真卿之余,别具特色,狂草也怪异而有气势。在绘画方面,他“翛然无画家町畦”,即自由自在,不受画家传统规矩限制,喜画芭蕉、怪石、花竹、芦雁、汀凫。
《八大山人双鹰图轴》。来源/八大山人纪念馆
朱耷并不以画谋生,而是通过绘画抒发胸中愤懑与亡国之痛。他喜爱喝酒,总和百姓痛饮,辄饮必醉,醉后即泼墨相赠。即便寺庙中小和尚向他求取画作,他也有求必应。而达官贵人求画,纵然奉上诸多金银财物,他也不为所动,不挥一笔。以致权贵往往需求之于贫士、山僧、屠夫,才能辗转购得其墨宝。一旦被朝廷官员强抓去作画,他就装疯卖傻,时而痛哭,时而大笑,官员们无奈之下只好放其回家。
《康熙王朝》来源/影视剧
一天,朱耷突然在门楣上大书“哑”字,还在所绘书画上题写“相如吃”三字,自比于口吃的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此后,朱耷不再与人交流,却“善笑而喜饮益甚”。饮酒时,他缩起脖子,拍手哑哑大笑,游戏猜拳时,赌酒获胜也哑哑大笑,输多了就用拳头击打对方后背,更是笑个不停。但喝醉之后,却常常“唏嘘泪下”,暗自神伤。因此,世人往往将朱耷视为狂士。
其实,正像邵长蘅所说,世上知道朱耷之名的人很多,却没有真正理解朱耷的人,他还说:
山人胸次,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瘖,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
《八大山人芦雁图轴》。来源/故宫博物院
这段话的意思是,自从明清易代后,朱耷心中情感激愤郁积,如同巨石阻挡泉水、湿棉遏制烈火,无法排遣胸中块垒,只能忽狂忽哑,潜藏玩世之态。仅仅把朱耷视作狂士、高人,这种认知太过浅显,令人可悲!
十九岁的亡国之痛,二十三岁的丧妻亡子之痛,不仅改变了朱耷的人生境遇,也就此形塑了他的绘画风格。清代文学家郑板桥曾赋诗一首,解释朱耷人生境遇和绘画风格的关系:
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
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朱耷自己的题画诗中,也曾解释道: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在朱耷笔下,山石不讲求稳当,往往头重脚轻,山和树木光秃秃的,东倒西歪,荒凉萧瑟,可谓“残山剩水,地老天荒”。当然,最直观的就是鱼和鸟的眼神,它们的眼睛或为方形,或为圆形,眼珠被点得又大又黑,顶在眼眶正上方,展现出“白眼向人”的感觉,它们的身子则往往被拉得很长,或者紧缩一团,呈现出一种奇特怪诞的变形之感。朱耷作品饱含孤傲落寞、清空出世的情调,这一切的背后,正寄托着他的亡国之痛,与对清朝统治者的鄙夷。
来源/影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
朱耷的签名落款,则更直接反映了这种情绪。他的画中常有一个形似“龟”字的签押,拆解开就是“三月十九”(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而亡)。以此为签押,正寄托着浓浓的故国之思。
(清)朱耷《杂画册》。来源/八大山人纪念馆
落款时,他又常题写“八大山人”,四字紧紧连缀在一起,好像“哭之”,又像“笑之”,隐约寄托着亡国之痛。
(清)朱耷《杂画册》。来源/八大山人纪念馆
参考文献
1.(清)邵长蘅:《青门旅稿》卷5《八大山人传》。
2.雪华编著:《中国古代画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4年。
3.陈晨:《中国绘画史原来可以这样读》,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
4.俞兆鹏:《八大山人的生平与艺术》,《江西社会科学》1982年第5期。
5.范曾:《八大山人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
6.姚亚平:《八大山人真名为“朱耷”吗:宗室家世对八大山人的影响》,《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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