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山河多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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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梯子崖景区,近些年声名鹊起,俨然河东文旅之黑马,久已慕名而缘悭一面。成行,便是心愿得偿。

  大河左岸铝城,廿余年流连盘桓之地;近六七年山河疏离,却常有涛声如梦来。成行,便是故地重游。

  从蒲坂寓居之所重返古耿禹门,回味着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哲思,品读着李太白“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激情,熟悉之中有陌生,亲切之外有惊喜;既是探幽寻胜,又是故地重游,种种况味叠加,如美食初品甘之若饴,再品知后味绵长。

  这样的出行,也是人生惬意之一种吧。

  此处山河是故旧——亲切如同家人的感觉。

  此处山河曾登临——一次极不寻常的邂逅。

  1997年初夏,脚踩红色松糕皮凉鞋,我在几名同事的协助下,完成了翻越龙门山的壮举:从龙门山北麓上山,攀登至高高的龙门山顶,俯瞰汹涌澎湃的大河,然后狼狈不堪又气概豪迈地下到龙门山另一侧的龙虎公路——原来担负乡宁煤炭外运的龙虎公路,现在辟为旅游专用的黄河一号路了。

  那年是我到铝城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大厂投产10周年,宣传部奉命赶制一部电视专题片,我和报社梁社长负责撰写专题片解说词。那天一早,我们随摄制团队去石灰石矿采访。矿区就在龙门村背后的龙门山半山腰,离厂区七八公里。采访很顺利,用时不到一个钟头。领队看时间尚早,就说要去龙门山顶拍一组禹门口的全景镜头。听说要上山,我傻了眼:忘了第二天可能要上山这茬事,脚上穿了一双足有5公分高的皮凉鞋。同行六七人,这时也注意到我脚上那双鲜艳漂亮的红鞋子。矿上同事赶紧找来一双最小号的劳保鞋让我换上,结果依然是鞋大脚小,穿上如开小船一般,还不如脚上那双鞋稳当。一旁同事见此眼神很有些疑虑:你还上山吗?要不要在这里等我们?我甩掉那双笨重的劳保鞋,将双脚重新套进皮凉鞋里:上呀,当然要上,穿着皮凉鞋一样上山,保证不掉队!

  无知者无畏。这是一句真理。如果我知道上山下山的路途有多么艰险,如果换作我今天这个年龄,我想,自己不会这么选择——知难而退,是一种智慧,这种智慧是岁月的赐予。

  当然,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对人生而言,勇气同智慧同等重要,有时甚至是比智慧更加宝贵的东西。

  我们上山的向导李师傅,是大厂技术最好的摄影师,他的家乡就在一河之隔、离禹门口不远的桑树坪。李师傅特别敬业,此前为拍摄“龙门夜月”“禹门雪景”上过几次山。一次为等到月夜下月亮与山河最为理想的相对位置,他傍晚上山,一直守在山顶上等,一直等到子夜时分,一直等到最美夜月的那帧镜头,才心满意足地收拾好家伙什下山。

  李师傅带领我们过村庄穿小路,一行人顺利地从龙门山北麓爬到了山顶。巍峨的禹门铁路公路桥、与之相比身形明显瘦小的铁索桥、折扇扇面一样迅速打开的黄河河面、对岸连绵起伏的山峰,在我们眼底一一清晰呈现。调皮的风姑娘,将我的衣衫鼓鼓吹起,又把我的头发当作山顶灌木一样任性地揉搓成一蓬乱草。

  那天是雨后,空气澄明,能见度不错,负责摄影摄像的同事,在山顶支起三脚架,拍完了需要的镜头。

  一行人准备下山。

  “唉,你这鞋子,一会儿下山多留心,别扭了脚。”同事微笑着提醒我。

  “明白了,再难也得下去。”我瞥了一眼山下,远处龙虎公路上运煤大卡车如火柴盒一般。“总不能在这山顶安营扎寨过日子吧?天天只能喝西北风了!”我笑说,众人也笑。“不是还有大家伙呢嘛!你们能把我一人扔下不管?”摄制团队里其余是男同志。

  嘴上这么说,心里颇有些理不直气不壮:昨天下班之前梁社长提醒过我,第二天可能要上山,谁让自己这么不操心呢。

  这山立陡陡的,像极了房屋的山墙。要有个大笼子把自己装进去,从这山顶垂直吊下去,直接落到山脚下的龙虎公路上,该多好!也是想得美,这会儿哪来的笼子!

  只能硬着头皮下了,只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了——有台阶倒好办了!这可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许多地方的台阶,实际是些只能勉强挤下半只脚的石窝窝,它们很不规整地扭曲蜿蜒着,像条弯腰弓背的大蜈蚣一样,称之为台阶,真的是抬高了它们!特别是这石窝窝和那石窝窝,浅不说,又隔得那么远,爹娘偏又没给我生出两条大长腿!还有这路上遍布的小石子,若不小心踩上,脚脖子崴了,下山更难了!

  打小习惯了在黄淮平原一马平川的大地上尽情奔跑,这险象丛生的下山路,让我深刻懂得了上山难下山更难,深刻懂得了什么叫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且步步惊心,同事援手加上自己的手脚并用,最终,闯过一个个险隘难关,我汗流浃背地从山顶下到了山脚。双脚结结实实踩在龙虎公路平坦路面的那一刻,我的心重新变得安稳又踏实。在我的眼中,沉默的龙门山,如父亲一样,温和的笑容中全是包容;静水深流的黄河,那闪亮的水波,俨然母亲慈爱的眼神。

  我以全心的热爱,膜拜此处山河——没有这样的热爱,哪有这样的举动!

  感佩这一分热爱与勇气,父亲的山母亲的河,呵护这不知深浅的女子,完成了登顶阅览此处山河的心愿。

  也就是在那天,俯在龙虎公路大桥的栏杆上,俯瞰阳光下晋陕峡谷间黄缎子一样凝重的水面,家住桑树坪的李师傅,给我讲述了错开河的故事。这故事,不是大禹治水听懂鸟语往东挪的神话,在这个版本的治水故事中,主角是大禹的父亲,那个治水失败后挥剑自刎、以身谢罪的英雄。

  我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现在看似稀松平常的事物,极可能是千百年来人类智慧结晶的析出。古人治理黄河的壮举,是一场战天斗地的伟大斗争,又怎会那么轻轻松松就取得成功。面对失败,勇于担责,不断修正,才有了文明的不断进步,才有了今人享受的丰赡精美的文明成果。

  我把错开河的故事写成了文字——登山的种种不易,有了最好的回报。

  我想把这个故事以及自己对这个故事的思索,告诉来到这里或没有来到这里的人。

  从大梯子崖采风归来,一群友看到我发在群里的《哦,错开河》,与我私信说,一次次到禹门,这么多年她一直不知道还有一条错开河。

  我想,20多年前,要不是一腔孤勇踩着皮凉鞋上山,我也不会知道错开河。

  一篇文章的问世,如同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是一种机缘。这次穿着红鞋子非同寻常的登临,让错开河进入了我的视野,蜿蜒流淌在我的笔下。

  许多时候,我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我们。那就跟着感觉走,跟着自己的心走。相信命运抛掷我们人生的方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事后又想,退一步说,能够写出这篇文章,即使当初上山崴了脚,也是值得的。作家韩石山说,他这一生,要走人生成全文章的路子,为了成全文章,即使人生多些坎坷,他也全然不惧。我没有想过,文章与人生,何为目的,何为途径;或许,人生如何,文章如何,并不由我们的主观意志所决定。但我始终相信,壮丽山河会激发我们的哲思与灵感,当我们走近山河这篇无言大书,它会回馈我们心灵以滋养。

  此处山河多壮丽。亘古如斯。

  此处河山再登临。我心期待。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