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首诗,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都能随口背诵,因为它是我们小时候必学的古诗,出自白居易的五言律诗《赋得古原草送别》。但是,如果你让人背出全诗,估计就很少有人能做到了。因为小学课本只节选了诗的前半段,大家学到的其实是“半拉子”,后面还有一半:“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为了方便儿童学习,大人们也是煞费苦心,甚至把诗名都改为了一个字的《草》。因为诗题也不是几句话就说得清的。赋得,就是借前人诗句或者指物命题作诗,古人学习作诗、文人聚会分题作诗或者科举考试时命题作诗,都常采用这种方式,在诗题前冠以“赋得”这两个字,如《赋得巫山高诗》《赋得桥诗》等。《赋得古原草送别》约作于唐德宗贞元二年(786)、三年(787)间,是白居易少年时准备应试的试帖诗习作。此时,白居易也就十五六岁。
据说,白居易做完此诗不久,就赴京参加科考。到京后,他先拿着自己的诗作去拜谒著作佐郎顾况,也是希望得到名家的推许举荐,博一个前程的意思。这个顾况,也是个传奇人物,是著名的红叶题诗、终成佳偶这个戏剧化故事的主人公。顾况自恃才高,天下文士他没几个能看上眼的。他一看白居易的名字,心里说“居易,还要白居,呵呵!”就打趣道:“现在米价正贵,想居住在长安是不容易的哟!”等到展开白的诗卷,第一篇就是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几句诗跳入眼帘,直接把顾况给震住了,不由得啧啧赞叹:“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居住就容易了呀!”《新唐书·白居易传》中,顾况的赞美就更高了:“吾谓斯文遂绝,今复得子矣!”于是,顾况在文化圈逢人就赞扬白居易是个奇才,帮他迅速打开了知名度。
我们学的这“半拉子诗篇”,已经足以让我们受益终身了。在幼小的心灵中,感受到的是野草旺盛的生命力,是顽强不屈的战斗精神。野草春天泛青,随着春风的吹拂,从江南一路绿到江北,渐渐的满目葱茏,遍地都是生机。北方的野草都是春荣秋枯,一年一年循环生长。秋冬时节,它们枯黄了,可是有的野草根系还保持着生命力,来年仍会发出新芽;有的野草,种子撒播到大地,来年进入新的生命周期。即便冬天时,满地枯草被引燃,烧成了一片黑土,这草的尸骨之粉,也正是很好的肥料,会让次年春天的野草长得更旺盛,更葱绿。野火是可畏的,它熊熊燃烧,随风蔓延,“呼呼喇喇”“噼噼啪啪”,所到之处,枯草化为黑色的灰烬,就像死神的镰刀掠过一样,一片触目惊心的焦土。可是,这种似乎很惨烈的毁灭,却是野草再生的前奏,甚至是成长的助力。这轰轰烈烈的燃烧,适足以反衬活泼泼的新生。我们从鲁迅先生的《野草题辞》中,不也感受到这激动人心的生命之力了吗?
只是,白居易的这首诗,主旨其实不是对野草生命力的赞叹,而是拿野草为喻,写绵绵不尽的离情别意。我们小时候学到的,算是“断章取义”。
草铺满大地,无边无际,特别是在耕地开发不充分的古代,荒原上满布青草,是人们眼中最习见的景色。于是,先民在《诗经》中就拿野草来比拟愁绪了,《诗经·小雅》中有一篇《何草不黄》,有句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用随处可见的枯黄野草,比拟征夫有家难回的思乡愁绪。汉乐府有一首《饮马长城窟行》中写道:“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河畔的绵绵青草,就像心中的绵长思念。西汉淮南小山《招隐士》中也写道:“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在山中逗留很久了,也不见归来,对他的思念,就像萋萋芳草一样,一直在心头滋长。诗意本来是渴望隐士从山中出来,来为世所用的,但拿春草来比喻思念的写法深入人心,一直为后人称道,这句诗也成为常被拿来拟写的名句,如晋代陆机《拟庭中有奇树》诗句:“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王维《送别》:“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谢朓《酬王晋安》“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宋代词人贺铸《青玉案》中,有脍炙人口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写离愁连用三个意象,其中就有“一川烟草”,这愁绪真是飘飘洒洒、浩浩漫漫、绵绵密密、无休无止。近代李叔同的《送别》歌,起首就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所以,芳草从古到今,已经成了诗中代表念远、思归、惜别的固有意象。
白居易这首诗,通篇都在写草,写完它烧也烧不尽,反而更旺盛之后,又写远处的春草侵入古道,春日下的碧绿连着荒城,最后一句“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才归结到离愁别绪上,于是这离愁也被铺垫得弥漫心田。再回顾前几句,就发现无一不是在渲染离愁,写得有情有景,意境交融,既壮阔又深远。
为什么一种情绪可以描写得这样曲尽入微,这样浩漫深远,让文坛名宿都禁不住击节赞叹,这固然有诗人的才情天分在内,更和他的勤苦学习,从历代诗人那里汲取、融化丰富营养分不开。白居易少年勤学,他在《与元九书》里面自述:“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他勤学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翻书写字,手肘上都磨出了茧子,年纪轻轻就白了头,眼睛还得了“飞蚊症”。这样的人,是以极难的方式,迎来了让人感觉“易”的未来。我们读他的《草》诗,感受旺盛的生命力也好,品味无边的离愁也罢,需知道背后那个人,付出的心力也如满目春草一般,大哉伟哉!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