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胡泳:追求知识,如同追随一颗下沉的星 | 书评

文 | 胡泳

《知识的进化》英文书原书名直译为《我们所知的一切:知识的传承,从古代智慧到现代魔法》(Knowing What We Know: The Transmission of Knowledge,From Ancient Wisdom to Modern Magic),对知识是如何在各个时代被创造、分类、组织、存储、扩散和传播的过程进行了全面考察。它由屡获殊荣的作家西蒙·温切斯特撰写,这本近400页的著作带领我们展开了一场知识探索之旅:从口头故事到文字的出现,从古代图书馆的兴起到蔡伦在中国发明的纸,从古登堡印刷机的革新到百科全书的全盛,从报纸、广播和电视的崛起到宣传和公共关系的技术发展,直至当代的数字革命和人工智能革命,一幅灿烂的知识画卷徐徐展开,其背后显示了技术如何持续改变我们的生活与思维。

这是一个庞大且令人着迷的话题,涉及诸如教育、写作、图书馆、印刷术、书籍出版、百科全书编撰、博物馆策展、电报、摄影、新闻和互联网等多个领域。温切斯特堪称一个充满活力且不知疲倦的向导,引领读者走访那些创造了广泛的文化实体的人和地方,正是这些实体使知识的民主化成为可能。同时,他还是一个双眼大睁的评论员,关注着知识如何逐步被捏成“橡皮泥”,可以根据某种议程来塑形。

这本书绝非个人回忆录——它完全围绕客观知识以及历史上那些痴迷于积累知识和热情传播知识的人展开。然而,温切斯特在书中讲述了一个他的童年小故事。他们家那辆福特流行款车的后座上,总是放着一些百科类的书籍—那些书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了,比如有关家庭生活的百科全书。“随便挑一页!”温切斯特的父亲会这样要求,然后开始考问年幼的他一些问题,比如“菊头蝠、水獭和珍珠边豹纹蝶有什么共同点?”或是“特鲁科(一种古老的英式台球游戏)是什么?”。从温切斯特八九岁开始,这样的知识竞赛日复一日地进行。

这样一种充满活力、无法抑制的求知精神也贯穿了整本书。《知识的进化》充满了渊博的知识,并以一种生动活泼的风格呈现,这对读过温切斯特其他优秀作品的人来说一定十分熟悉,比如他关于喀拉喀托火山爆发、《牛津英语词典》起源以及大西洋的精彩历史著作。

在书中,温切斯特不仅大量搜集了各种知识趣闻,还穿插了多才多艺的博学家、怪杰以及知识塑造者的简短传记。诸如《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创始人之一安德鲁·贝尔(Andrew Bell),身高仅有1.37米,却长着一个巨大的鼻子。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马在城里四处游荡时,还会在鼻子上加一个纸糊的假蒜头鼻,仿佛在向任何敢于嗤笑的人发出挑战。大数学家和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幼时因为没能抓住保姆所说的在他睡觉时守护的天使,而对上帝产生了终身怀疑。他声称,就奥林匹克诸神而言,他是不可知论者;但就基督教的神而言,他是毫无保留的无神论者,因此只能从哲学的慰藉中寻找快乐。

或许,就本书的趣味而言,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的本杰明·乔伊特(Benjamin Jowett),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学者启发了这样一首打油诗:“我是这所学院的院长,我不知道的不算知识。”温切斯特提到,在乔伊特的陪伴下,学生们享受着舒适的皮扶手椅、美酒以及扑面而来的知识洪流。温切斯特的这本书,似乎给我们提供了类似的体验,大量的小知识点足可佐酒:罗塞塔石碑是大英博物馆参观人数最多的展品;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曾为《时尚》杂志撰写过阿瑟 · 韦利(Arthur Waley)《源氏物语》译本的书评;BBC广播早期的播音员曾穿着正式晚礼服播报新闻(虽然是在看不见的广播上);而1987年出版的一期《纽约时报》周日版,竟然有多达1 600页,重约12磅(5.44千克)。这些有趣的事实使整本书洋溢着温切斯特标志性的风格:既具知识性又不乏娱乐性。

然而读完后,我不禁好奇,温切斯特所梳理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提到信息科学家提出的DIKW(数据、信息、知识、智慧)金字塔,并解释说,信息是经过加工的数据;知识则更为主观,是经过“烹调”的信息;而智慧则进一步回答了“为什么”这一问题。温切斯特最关心的是金字塔中的“智慧”,即需要具备足够智慧的人去对过剩的信息进行有意义的解读。

归根结底,这本书止步于知识的层面,所谓的“智慧”更像是老年人的抱怨。温切斯特认为,电脑、维基百科、谷歌、人工智能等的存在,会降低人们对知识记忆的需求,减少思考的深度,从而导致社会上智慧的消逝。然而,除了声称来自书本的信息比来自网络的信息更能深入人心之外,他并未充分解释这种“知识末日”(intellectual apocalypse)背后的机制。

这本书并没有深入探讨认识论,也就是知识的哲学问题。它也没有探讨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内容,即知识的结构。它未能涉及知识的神经科学:那些小小的脑区,比如海马和杏仁体,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比我们通常意识到的更为重要的作用。

在某种宽泛的意义上,《知识的进化》的前半部分提供了背景历史,为后半部分逐渐浮现的更具哲学性的问题做了铺垫:在一个越来越依赖机器为我们记忆、思考和创造的世界里,人类的命运将会如何?

但在我们到达这一点之前,温切斯特先对信息的扭曲表示担忧,特别是当权者和营销人员故意歪曲事实:“对知识的巧妙操纵和事实的狡猾歪曲可能极其隐蔽,很难纠正。罪魁祸首是宣传……”信息传播能力增强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误导潜力,植入的谎言会被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的人接受为知识。“自启蒙运动以来,教条与发现之间的鸿沟不断加深和扩大。”当然,对此种差异的判断一直是激烈论战和血腥战争的根源。温切斯特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为何那些对人类有益的知识传播方式,常常会被商业利益、民族主义和战争的喧嚣所掩盖?

另一方面,他也对像乔伊特和罗素这样博学多才的人物的消失感到忧虑,因为如今广泛的碎片化知识都掌握在各个专业领域的专家手中。谁能拥有将这些庞大的领域联系起来并加以理解的智慧呢?

温切斯特有自己的理由认为我们与知识的关系存在问题,主要是因为如今几乎任何拥有电脑或智能手机的人都能随时获取大量信息,利用这些设备立刻调出任何想象得到的主题上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相关材料,而这可能导致肤浅的理解、错误的反馈,以及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匮乏,因为不需要深入探索或分析,就能够轻易找到答案。他担心这种变化会造成一种存在性的知识危机,类似于那些担心人工智能的人所看到的情形。

不得不承认,温切斯特的忧虑是真切的,如果机器不仅仅停留于获取所有知识,还开始为我们思考,那么人类又该做什么?既然知识触手可得,那么我们的大脑还有什么用?如今,我们似乎逐渐被剥夺了“知道”的价值——不再需要数学能力,不再需要读懂地图,不再需要记忆,如此下去,当我们的大脑变得空虚时,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失去人类引以为傲的深思熟虑?勒内·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自启蒙时代以来广受认可的人类知识基础——是否还能成立?我们的思想会变得更为自由,得以思考更深层次的真理,还是会因依赖科技而变得迟钝、懒惰?

不幸的是,温切斯特显然更擅长讲述故事,而非构建论证。在过去三四年里,关于信息历史的畅销书层出不穷,其中不乏非常优秀的作品。例如,朱迪思·弗兰德斯(Judith Flanders)探讨字母顺序的历史,西蒙·加菲尔德(Simon Garfield)研究百科全书,安德鲁·佩特里(Andrew Pettegree)和阿瑟·德尔·维德文(Arthur der Weduwen)专注于图书馆的建立,而理查德·奥文登(Richard Ovenden)则探讨了图书馆被焚毁的历史。《知识的进化》这样一本书处于一个竞争激烈的领域,其中许多经典题材在其他作品中都被深入挖掘。蔡伦与造纸术的发明、亚历山大图书馆、古登堡、狄德罗、《俄克喜林库斯古卷》等内容都一一呈现且描写详尽。

一如既往地,温切斯特善用最博学和有趣的方式传播知识:这里有数页关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描述;那里有一篇对伦敦图书馆的赞美;还有英国作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小说《独家新闻》的情节摘选;以及温切斯特自己如何进入牛津大学的回忆片段,等等。

有人或许会公正地认为,这些内容是构建全书的重要基石,虽然稍显零碎但不可或缺,是作者更宏大计划的一部分。不幸的是,最终这个更宏大的计划却难以捉摸。在几十个独立编号的小章节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连贯的结构。每个故事都引人入胜,叙述优雅,但要将这些信息提炼为智慧的综合过程却几乎完全留给了读者自行完成。这种疏忽让人感到既恼火又意外。

读完温切斯特的这本书,我的确比以前知道得多了一些,但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有智慧。顺便说一下,温切斯特很多历史书的写作方式都是这样的,往往给人留下一种印象,觉得历史只是一个个供人消遣的故事,而非一门需要深入探究、批判思考的学科。

如果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苛刻的评价,我自忖可能要求过高了。毕竟,如今要有意义地书写关于“知识”的话题确实相当难。它不仅展现了技术的迅速演进,也凸显了任何作者在探讨“知识”这一主题时所面临的挑战。科技的飞速发展让人们对信息和知识的理解发生了深刻变化,使得写一本真正有深度的“知识”之书愈发困难。温切斯特的尝试有许多值得肯定的地方,但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切入这一主题的作者在加速时代下的困境。

温切斯特在书的前面部分引用了丁尼生《尤利西斯》中的诗句:

渴望着追求知识,如同追随一颗下沉的星,超越人类思想的极限边界。

我们如今都成了尤利西斯,已越过赫拉克勒斯之柱,惊奇地凝视着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超越的地平线。

此处对丁尼生诗句的引用,不仅点出了当代知识追寻的无止境渴望,也揭示了面对不断加速的技术进步,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既兴奋又无奈的心态。知识,无论是在温切斯特还是在其他作者的笔下,早已不再是稳定不变的实体,而更像一个不断向前推进的目标,使我们既充满探索欲望,又感到力不从心。此种矛盾反映了我们在信息时代面临的巨大挑战——在追求知识的同时,我们也面临被其压倒的风险。温切斯特在书的结尾处,稍显绝望地提出一个推测,他承认,这是一个外行人的想法,没有正式的学术证据支持。该推测让我想起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的开山之作《血字的研究》,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华生医生提出:我们的大脑只能容纳一定量的信息,仿佛一间空阁楼,如果什么东西都往里装,就会导致无用的把有用的给挤掉。温切斯特推测说,通过让计算机充当我们的“大脑阁楼”,我们或许可以腾出更多的心理空间和闲暇时间,去“推测、思考、深思、考虑、评估、思索、思忖、想象、憧憬”,从而变得更加“周到、细致、耐心而又睿智”。

这的确是一个美好的设想,不是吗?然而我怀疑,人类实在太过混乱,太过人性化,无法实现这种严肃的乌托邦式未来。事实上,所有这些崇高的想法听起来更像是在描述冷静无情但极其聪明的计算机,如何愉快地度过漫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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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 西蒙·温切斯特

出版社: 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

出品方: 湛庐文化

原作名: Knowing What We Know: The Transmission of Knowledge: From Ancient Wisdom to Modern Magic

译者: 孙亚南

出版年: 2024-12-4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