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丁氏族谱中的身份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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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丁氏古谱》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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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丁氏祖祠

驼铃摇曳,海波荡漾,连接着东西方璀璨文明的千年丝路是大自然与人类智慧交织出的奇幻轨迹。在闽南海滨白石,一个立基千年的家族——漳州白石丁氏正是丝路长河中一朵小小的浪花,映照着过往的繁华与传奇,持续吟唱着民族交融的美丽乐章。

长期以来,白石丁氏被视为普通的汉族家族。而事实是,这个家族是东迁而来的外来番客中的一员。丁氏修撰的家谱《白石丁氏古谱》追溯悠远,史料详备,保存完整,涉及了众多唐宋漳州地区早期开发的珍贵史料,一直以来便是众多学者研究福建地区历史的重要参考资料,具有深厚的史学研究价值。明万历年间的《漳州府志》、何乔远所著的《闽书》,黄仲昭编撰的《八闽通志》,以及后续编修的《漳州府志》《龙溪县志》《云霄厅志》等地方志书中均有相关记载。

《白石丁氏古谱》始修于宋,元、明、清仍不断修撰,时间跨度之长,内容之丰富,是现存众多家谱中较为少见的。据载,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年),其开基之祖丁儒跟随曾镇府来福建戍卫,后追随唐归德将军陈政平定了潮州“蛮族”叛乱,协助陈元光开创漳郡。因陈氏辟地屯田,招来流亡,通商惠工,使漳州千里无烽火之惊,物产丰饶,成为乐土。丁氏子孙后裔也随之落籍漳郡,营农积粟,好学上进,遂成为地方望族。

但我们经过仔细研究发现,族谱记载其先祖丁儒生活于唐初,而其孙丁迁却生于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年),两人的生活年代间隔超过200年;从官职上看,作为族谱记述的“开漳名宦”的开基祖丁儒,在唐代陈元光的《举荐部曲人才表》和之后历代方志所载的《开漳将校名录》等典籍文献中却未见其名;且丁儒的官职为“承事郎”,但至宋神宗元丰年间才始设承事郎一职;又据傅宗文对族谱中留存的丁儒诗文的考证,文中涉及的花木、水稻等是唐末之后才被引种至我国的;最后,从家族文化传承上看,丁儒诗文文采兼具,构思巧妙,但其孙丁迁的诗文却粗浅直白,并杂用方言。丁迁的儿子丁祖为父亲做了篇《叙》文,辞藻流畅,文笔极佳。据族谱记述,开基祖丁儒留下了诸多诗文,正是丁迁把它们刻写在家庙寝壁上,才得以留存下来。

再结合丁儒诗文中所描述的其生活年代的社会状况和时代背景,再与其三世丁迁、四世丁祖的各方史事相对照,我们可以认为,丁儒的长诗应该是四世丁祖所写的,而丁氏的开基祖丁儒应是唐末时期人物。由于世家观念在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后人为了提高家族地位,在修撰族谱时常常攀附历史权贵或先贤名宦。丁氏将丁儒描述为开漳大将,也是为了彰显家族荣耀的攀附之举,不足为奇。但堪称奇特的,是这个家族独特的身份和信仰。

根据族谱记载,丁氏一族的丧葬方式与众不同。一世祖丁儒与妻曾氏“合葬本地丁坑源,石筑”;二世丁翫“葬本地赵山头”;三世丁迁“合葬李五山,今号头巾石”;四世丁礼“葬金鸡山”;五世丁宏“葬径口山后,即冠石山”;六世丁孟孙“灰石筑”;七世丁伯虎“葬山后方家坟前,墓后有三石笋”;九世丁知几“墓为大军所破,瓦棺重葬”;十二世丁惠开“葬象山。娶刘氏,葬海澄八都施坑井上,石筑云捧月。与女同穴”;十三氏丁同寅“葬象山祖园下。娶黄氏,葬康厝林宅右……石筑云捧月”;十七世丁长泰“葬乌石岩山二尖”;二十五世丁静“葬浦北门外圣杯石”……

葬俗体现人类对死后世界的想象,是人类渴望超越现世的有限性而达到永恒的无限性的精神建构。葬俗不仅是社会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承载着群体和民族的历史记忆,蕴含着深层的情感表达和宗教信仰观念,也是一种特殊的文化传承方式,世代承继,延绵不绝。每个民族的葬俗都被赋予了深刻的独特内涵。

丁氏族人的葬俗与传统汉人迥然不同。汉族葬俗忌讳葬于石山,据郭璞《葬经》载“山之不可葬者五”,其中“气因土行,而石山不可葬也”。“四势朝明,五害不亲”,即墓地的选择需避免五种不利地形,五害者“童、断、石、独、过也”。传统观念认为,草木不生的童山,山势横断的断山,土多石块的石山,孤独耸立的独山,以及山势滔滔而去的过山都是不可下葬的。清代吴元音在《葬经笺注》中进一步说明,传统葬俗中“地有十不葬,一不葬祖顽块石”,即使是山土中多石,也“未可轻谓之土穴而葬”。但白石丁氏的墓地却常常选择有“石山”“石筑”“头巾石”“石笋”等地,而此种习俗却是伊斯兰教的传统葬俗。

并且,十二世丁惠开的妻子刘氏其墓为“石筑,云捧月”。十三世丁同寅之妻墓为“云捧月”。“云捧月”的图形是穆斯林的重要墓制图案。刘氏来自四安,四安在今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附近,这里历史上就是重要的商贸口岸,大量外来客商在此驻留,番商胡贾常常用此姓氏作为汉姓。如南汉国祖刘安仁就是大食商人,清代著名的经学家刘智祖上也是外来穆斯林。丁同寅的妻子是龙溪文甲人(今属漳州台商投资区角美镇)、元代状元黄思永的女儿,黄姓也是穆斯林所改的常用汉姓之一。丁惠开、丁同寅的妻子均为穆斯林,也从侧面反映了丁氏家族的实际信仰。

此外,据族谱载,四世丁祚、丁礼、丁祖等“遵承先德,守持父戒”,“设无祀鬼神坛”。闽南一直以来就是各方信仰兴盛活跃之地,佛、道、地方信仰和祖先崇拜流行,这些传统信仰均带有浓厚的偶像崇拜色彩。但丁氏却谨守先祖遗训和戒律,设有神坛,却无具象的神鬼之像,未进行中华传统的鬼神祭祀。无偶像崇拜是伊斯兰教信仰的特点,丁氏的祭祀行为与该宗教的守持戒律相合。于此,丁氏为穆斯林家族的真实身份已然明了。

再结合开基祖丁儒的生活时代,可以合理推定:唐末李氏倾颓,中原鼎沸,黄巢起义,自北向南一路攻伐。起义军进入广州后,大量外来番商胡客纷纷外迁。漳州与广州毗邻,漳州平原沃野千里,相对安定的海滨白石依江面海、交通便捷,吸引了丁氏一族前来定居,他们也成为漳州地区最古老的穆斯林家族,也是漳州地区最古老的世家大族。

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浸润,丁氏定居漳州白石海滨之后便开启了伊儒融合之路。族谱留存的三世丁迁的诗句语言通俗、浅白易懂,但至四世丁礼却“有文学,本郡聘为经业长”,负责地方的教育事务。八世丁鹏因为富有学识,因“文行”被举荐为地方政府的“迪公郎”,是负责公文往来的文官职务。到了第九世的丁知微、丁知几更是“联登科第,卓有名行”。丁氏入职为宦者甚多,且多有惠政。如丁宗一在任常州教谕期间“振励士风”;丁知几任潮阳主簿时“察民利病,佐长吏兴革之”,“士民戴之”;丁邦友在舒州德庆军(今安徽境内)任通判之时“规切民生”,“民深德之”。丁氏家族千年来研习中国文化,融合了伊、儒、佛、道,爱乡睦邻,与周边族群世代亲善、和谐相融。

白石丁氏是穿行于东西方丝绸之路上各国商贾中的一个小小的缩影。漫漫丝路,承载着各国和各民族的共同历史记忆,为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与融合创设了机会,搭建了辽阔的舞台。沿着丝路东来的外来商贾与中华民族的生活区域不同、历史发展不同、社会风俗文化不同,但在千年丝路的开拓与维系中却融合共生、多元共荣。相互间的交流与互通,不仅促进了各国的经济发展,更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融合与进步。

白石丁氏漂洋万里而来,立基中华千年,与中华各民族谱写着和谐交融的丝路传奇。这样的民族交融的故事犹如丝路历史长河中的无尽水珠,无以计数。从更深层次的理论意义上来看,充分反映了全球化进程中世界经济与文化相互交融的历史趋势,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也正是朝着这个方向逐步演进的。封闭和固守只能导致退化和落后,开放与融合、取长补短、求同存异、互利共赢符合人类的共同利益和未来的发展大势。

(作者单位:福建农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