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八仙河
□袁 凌
沿着黄白马川道往上走,河水几乎消失,鹅卵石的上半部结了一层黄色藓苔。以往这里都是深潭激流,完全不能通行的。到了石门子上边,河道白光光的岩石底子露出来,嵌着一些潭,像眼睛。瞳仁极清,几乎看不出水体存在。
投入这样的“眼睛”中游泳,似乎不忍心。犹豫时看到上游几个人站在一处水潭里,他们都穿着短裤,佝下身,在水里摸索,看起来是电站的职工。这情景使我感到奇怪,他们在空无一物的潭里摸什么呢?
突然,有个男人扬起了手臂,他的两手间握着一条大鱼,真正的大鱼,有十几斤重的样子,鳃鳍闪着金红的光。一切突然有了解释,可是这个小潭里,怎会摸出如许大的鱼来?它如何生存,靠水底缺乏营养的青苔?
鱼几乎不挣扎,鳞片的闪光没有颤动,我忽然明白,它是电站截流前剩下的鱼。在先前宽阔汹涌的河道里,它的身体长到了这么大,截流后却不合适了。只能藏在小潭的石头下,幸存下来。但躲不过今天人手的彻底搜刮。
这是河道里最后一条大鱼,也是我关于八仙河记忆的落幕。
第一次见到八仙河,是十七岁那年,被它蒸腾的气势震撼了。
那年夏天,我从上学的安康市坐长途汽车,沿汉江走了一小段,然后进入岚河一路上行,直到它的上游八仙河。我从未经过如此绵长曲折的河谷,像是去到世界尽头。快天黑时,我终于在渡船口医院下车,父亲不久前调来这里工作。
医院在一处山坡上,正对两河交汇的壑口。刚下车我就听到了一种巨大澎湃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后来忽然明白,是大河的声音,在陡直的峡谷中冲激回荡,随水汽一起蒸腾上升,扑向坡上的草木人间。入夜后河声更加响亮雄浑,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背景音,却又含有奇异的宁静,我在阁楼上枕着河声入睡了,似乎是多年来最为安稳的一次。
后来知道,对面深山奔腾而来的大河叫八仙河,往上还会分为正阳河、南溪河、龙洞河三道,发源于陕西和四川交界的大巴山;顺公路而去的是上岚河,往上会到达现今的镇政府所在地狮坪,以至大巴山主峰化龙山。不知道什么年月有过渡船,留下了这个名字。
第二天中午,妈妈在上岚河边洗衣服,我去找她。从医院往上游走,经过一大片陡直山崖下的险路,庞大的山岩反映着河面的光影,在阳光照晒下像油脂微微融化了。跨过一条无水的堰道,下到河岸堆叠的岩石上,河水到这里激起了雪白浪花,妈妈蹲在一片平展的岩石上搓洗被单,身旁是医院里陈医生的女儿幺幺,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她的小手捏住被急水鼓荡的被单一角,学着像大人那样抖动,脸上的笑容正像眼前的水花那样灿烂。
那个夏天与妈妈和幺幺的相处,是我少年记忆中最甜美的一段。爸爸妈妈以往紧张的关系似乎缓和了,妈妈脸上多了笑容。幺幺的妈妈不在这里,父女俩有时只能吃酱油拌米饭,妈妈常多炒一点菜端过去,平时幺幺也总跟我妈妈在一块。妈妈在医院边坡种了菜地,四季豆藤蔓上开了很多花,蜜蜂嘤嗡,幺幺要妈妈给她编花环,妈妈手不得空,我接过来编好了给幺幺戴上,妈妈笑得很开心。公路靠外边的悬崖上长满青翠灌木,受到大河水汽的滋润,我冒着危险采下端阳莓,用注射液的空盒子装着拿给妈妈和幺幺,妈妈尝了一颗,余下的都给了幺幺。青春期叛逆的我变得温柔,大概使妈妈感到意外,好像我家过往的争执苦恼就此消失,美好的未来已经开启了。
有天晚上,月亮和星星很好,全院的人都坐在廊下乘凉。幺幺在她爸爸怀里睡着了,她爸爸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把她递给我抱上一会。那一会我感觉幸福极了,吹着扑面的清凉河风,怀里是像星星一样熟睡的小女孩,耳边是大人们时断时续的聊天,混在大河低沉又浩瀚的背景音里。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小会,幺幺父亲伸手接走了她,我却像是得到了一件永远不会丢失的礼物。
过几天我走下公路外的陡崖,去大河河谷里玩。小路是在石壁上硬开出来的阶梯,下到谷底有百十步,难怪妈妈宁肯往上走半里路,也不到这段河谷里洗衣服。崖壁底部有一座废弃的水电站,也是那条堰道的由来,但只剩一座千疮百孔的小屋,里面的机器都被拆完了。后来听说,因为修堰道占地补偿不到位,水电站被人叫来很多帮手砸烂了,那人因此坐了牢,但水电站也从此废弃。走过水电站,河谷展现在眼前,如此宽阔,从陡崖上部完全看不出来,感觉是亿万年河水的奔流硬凿出来的。
很难形容河水的颜色。说是雪青,稍平缓处又是缥碧。但这两个词汇仍不能描述它无从把握的质地。也许是有点像古董市场的赌玉:看起来是云母样平滑的一片,剖开了才知道是纯粹的青色,保存得像在世界第一天那样完好。岸边一些被河风吹得扑倒在地的植物,颜色也像河水那样青翠新鲜。
两条河交汇处水势浩大,河声倒没有在坡上听来那样澎湃。相比之下,八仙河的水要更好一些,上岚河的水因为流经了镇子略微逊色,但在当时也很清澈,因此妈妈能在其中洗被单。河对岸陡崖间嵌着郁郁松林,很高的地方略微平缓,有一带庄稼地和一间土屋,带着一片竹林。那家的人如果出门,需要走过很长的横坡路到下游的桥头,不知为何会住在如许高处。下游一块绿水中间的磐石,一个男人正在垂钓。
我也想去置一副钓竿,重温太平河的旧梦,但这个夏天我在复习高考。去河谷的次数并不多,有两天天干医院停水了,我和父亲拎着桶下大河去提水,在激流边打上一桶雪青色的水,慢慢地上阶崖,歇上几气走回来,渴了就直接喝。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走上半里坡路,去山溪抬水吃的经历。
冬天我家搬离了渡船口,不久之后,母亲就去世了,夏天的记忆凝固下来,像是旧照片存在相册里,但我和这条河流的邂逅只是刚刚开始。
有几年时间,我常常待在狮子岩下边的商店里,面对大河,和公路上来来去去的人群。商店是我岳母开的,从一个杂货摊发展而来,附近几条沟几道梁的人,到这里买货最为方便。
岚河在这一带挣脱了崖壑的束缚,更为宽阔,在绵延山峡间显出摆动的气势。乡下人买了小货,往往还不立即走,坐在店门前的小马扎和木椅上,望望风景,抽一袋旱烟,唠上几句古今。很多的故事跟河有关,也像河一样缺乏头尾。
譬如一个走长路歇气的老头,大热天穿着冬天的袄子,戴着火车头棉帽子,灰扑得看不出颜色了,向店老板讨碗水,又拿出一块钱来买两块饼干,就着水下咽。他说这一块钱还是小外孙给的。上个月他住在白沙河女儿那里,到期了要下鸭河口儿子那里去。没人接他,女儿也没给车票钱,他只能自己走三十里路。
住在女儿那里,没有零花钱,也没有添衣服,说好一年两边各添一套,可是儿子那边没动静,女婿就不想出头了。他的贴身裤衩、汗衫都穿烂了,不能洗,一洗就崩了,坐不敢用力坐。没有衣服零花是其次,在女儿家能上桌吃饭。他最难过的是到了儿子家里,不能上桌,要在灶门口吃饭。媳妇说是老年人喜欢清静,可是在灶门口只能吃剩饭剩菜。他说,儿子养了一条狗,也在灶门口吃饭,有饭有菜。灶屋里还孵了一窝小鸡,每天拿新饭喂。他养儿女几十年,老婆子死得早,当爹又当妈,还送儿子上了初中。儿子养他不如养鸡养狗。
他的眼泪滚滚冲开了脸上的尘土,饼干打湿了,还没咬的半边耷拉下去。他说他怕是走不到儿子家了,也不想走了,往路上一倒还省事些。岳母又给了他一块好饼干。事后她说,她想留他多歇歇,吃顿饭,又怕天黑前他真的走不到了。
老人走了以后,第二天有人上来,说是在鸭河口龙潭里有人跳了河,是个老汉。一问姓名装束,就是他了。
再比如家婆,平时在下游乌鸦山跟着儿子,偶尔会上来住。
家婆坐着门前小凳,洗她的衣裳,泡了一盆青黑汤,从晌午到下昼。我去帮忙,看她端坐着远望,手里捏件衣裳,隔会儿自动搓一下,后来干脆不动了。
蓦然念叨:
“哎那太阳,好——颜——色。”
我有点没听清,“啊”了一声。
“我说哇,你看太阳,好颜色……”
“好”字音是强调、深长的,直接由胸口出来的叹息。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太阳正落山,一天的深红,天底下山岭显出深沉的青黑,大河却铺满了金光,更为辽阔,仿佛一条通天大道,连上了家婆凝视的眼睛:
“……五颜六色。好齐全……”
端端正正坐着,两手还平伸地捏着衣裳,稍微扬着点下颌。夕阳层层浸染皱纹。脚前的水盆里也满有金光。这像是家婆晚年少有的光彩时刻。
涨洪水的时候,大河是全然另一番情景。浊浪翻滚,天地都被压缩了,浪头从狮子岩拐一个大弯过来,因为落差向着下游一气狂奔而去,在下边不远再度拐弯处遇到崖壁阻碍,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水湾,或者说是一个庞大的漩涡,洪水裹挟的乱石、木头、渣滓、动物尸体以及家具,都在其中旋转上几个来回,才被接踵而至更大的浪头冲走。因为上游有一个国家林场,时常有伐倒堆放的木料被大水裹挟而来,像一艘艘航行的独木舟。
这是一幅奇观,奇观的中心点,是人。
人们纷纷冒雨出动,两三人一组配合,一人站在漩涡边缘的岸上,手里握住酒盅粗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是个只穿一条裤衩的汉子,麻绳缠在腰间作为保护,手执长柄铁钩,身子站在齐腰甚至过腰的浊浪之中,尽量往前探去,尝试用铁钩抓住漂流而来的大木头。在外人看来,他们简直是为了一点浮财不要命,随时可能被急浪卷走,或者被大木头撞上,但附近的男人都下水了。其中冲得最靠前的,是老冬,他家就在回水湾靠里,捞木头大约就是他带起来的风气,人几乎已经漂起来了,紧握麻绳的同伴脚下在趔趄,不得不提醒他别这么猛,他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半斤壮行酒下肚,还是天生豪横。在巨浪喧嚣和岸上人们的鼓噪惊呼中,他有点半神的感觉,自然捞取成果也最多。
洪水退却后,老冬还突发奇想带领几个人,在大河当心的沙洲上用木料石头筑起一排城栅,希望把下一次洪水更导向回水湾这边,便于他捞到更多的木头。这番工程费时颇久,却在下一次洪水中瞬时被揉捏冲散,不见踪影,在人与大河的决斗中,人终究无法真正取得上风。
商店上游不远处有座铁索桥,桥面两边没有护栏,长度又异乎寻常,显出弯曲的弧度,像是随时在风中摆动,初见之下很难想象可以平安走过去,但却是对岸几个院子和一大片山梁的唯一出行道路。男女老少若无其事地往来,似乎他们一出生就自带基因,克服了恐惧,正和那些洪水中捞木头的人们一样。甚至年轻人骑摩托车都是一溜烟冲过去,并不下车,看上去一气呵成,却也不允许任何失误。
我用了很久才鼓起勇气第一次过桥,河风吹得脚下晃荡,眼前发花,有两处桥板还破裂了,下面是空荡荡几根铁索和滔滔河水。听岳母说,桥上确实掉下去过人,还有黄牛,都在下游老远被人捞上来,死活不清楚。铁索桥已经多年没检修了,但人们只能若无其事地来回。
我见过一个和我同样颤颤巍巍过铁索桥的人,一个说外地方言的年轻女人,她到店里来买点护肤品,有小姑子陪着,坐了一会就被催着回去了。听岳母说,她是桥头那边一个小伙子在外打工带回来的,小伙子把老家这里吹成风景区,结果女孩一看山高水恶,哭起来不肯下车,被小伙子强拉下来,哄着抱过了铁索桥,到那边就出不来了,直到生了孩子,才允许出来活动,到店里来买点东西散散心,对她就是难得的了。
待久了之后,我知道在这大河上下,有更严峻的事。有次我跟岳母一起去乌鸦山探望家婆,在二姨家见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很伶俐,就是有点多动,大人管不住的样子,静下来又现出孤单的情态。她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了。听姨父说,她母亲是广西人,被人贩子拐卖到狮坪上游的寒河顶上,跟一个老头子过,苦不堪言,后来她生了孩子,才趁着防备疏漏跑了下来,一路从寒河跑了五十里地到这里,到二姨家讨饭吃,被收留下来,正好配给了自家小儿子。寒河那家人还跑下来闹,终究没能要回去。
后来亲戚家的小儿子出门打工,家里请了个木匠做家具,她不知怎么跟木匠好上了,败露之后,小儿子喊上家族几个兄弟,一起把那个木匠打死了,几个人被判了刑,小儿子作为主犯被判了死缓,看起来是没法回来了。她在这里也没法再待,留下了女儿,一个人回广西了。姨父可惜的是,出事前没能生个儿子,这下传递香火就困难了。
我常常去到大河里游泳。河水带着深山的凉意,正午后才适合下水,到这一段仍旧那样清澈透明,在浅滩如同大片云母漂浮。到深潭则浓缩成绿酽酽的绸布一般,微风使滑腻的布幅起了褶皱,又顷刻平息,就像大河上下生灭的无数故事。
到店里来的人中,有一位成家公,是个算命先生和歌郎。有段时间,我跟着他到上岚河任溪沟口的粮管所住。
粮管所已经倒闭多年,有很多空房子,除了我和他再无一人。坡下就是上岚河,受了崖壁阻碍,在拐弯处冲刷出长条青色的屿石,崖壁有几乎是平行水面生长的树木,岸边有不少大核桃树,阳光投下半明半暗的荫凉,秋天在河里玩能捡到核桃,被水冲洗过,干干净净的。
成家公出门忙活或者睡觉时,我常常在这里一待半个下午,听流水汩汩,吹着悠悠河风,想到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其中也包括他沿河上下的迁徙。
成家公年轻时是粮管所的正式职工,家住在鸭河口往里不远,听岳母说当初是很好的房子,砌的有花砖栏杆。1980年代粮管所搞优化组合,他被派出去跑业务亏了钱,被迫带家婆出门行骗,结果家婆跟人走了不说,成家公还坐了牢,回来之后一无所有,只能沿河上下走动,把早年学过几天的道士、阴阳捡起来,开始靠当半仙吃饭。中间他结交了一个丈夫生尘肺病过世的寡妇,找到了落脚之处,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这位寡妇的房子,就在渡船口医院对岸崖坡上,正是我当初在河谷里仰头看到的那座。在成家公的描述中,这座屋子的主角是蛇:蛇从屋梁吊下,去睡觉发现它盘在床头;有一次正在喂猪,看见一大仗红蛇从竹园里钻出,大小七条——最大的有两副板锄把长,最小的两尺,排着队,整整齐齐挨个钻进屋檐沟里。寡妇对成家公很上心,下大河背沙卖钱给他打酒喝,我以往曾经看见过一次,人整个压在背篓底下,烈日下沙子还在滴水,往上一步步爬得很艰难。但成家公喝醉后喜欢动手打人,后来跟寡妇闹翻了,寡妇带着孩子另跟了人走了,成家公落得一幢空房子,他也懒得去住,毕竟是蛇窝子。索性到任溪沟口来,赖在了粮管所,人家也不好撵他。平时里依旧是一条河上下跑,挣点吃饭打酒钱。
我曾跟着成家公往下游走,一直到快出八仙的地界,爬仙女寨给人看风水。山脚下有一个长潭,水平如镜,水面下漂浮着柔长的青苔,像是一条条刚染过的带子。过铁索桥时成家公感叹,“这是一条青潭啊。”
上山的途中,他对我讲起来风水的诀窍,是要有山有水,还要有情,山环水绕。八仙的山太陡,水太急,容易出他这样的人,性子急,这一带却好,是玉带水,但山还是太高,所以出了匪首,匪首又没能招安成正果。他指的是民国时期仙女寨的寨主,曾经独霸一方又终遭覆灭。那天看的坟地同样是向山太急,地势又太高,借不到玉带水的养育,成家公只能把方位稍微纠正,却也难挽大局,“说到底,人还是不能住在这么高的山上,要下河坝,有河才能活!”
成家公喜欢河。除了失去自由那几年,他一直住在听得到水响的地方,一个人睡在粮管所的大院子里,晚上只有河声作伴。出门唱丧歌的时候也是信口开河,“我旱路翻了九十九座山,水路过了九十九道湾”,“亡人跨河归无常,船儿湾在沙洲上,请动歌郎来闹丧”,熬不动夜的时候给搭班子伙计鼓劲,“歌师你是好把势,要下大河不怕脚湿,我们一人四句把白日,唱得金鸡来拍翅”,“山高水远路线长,我与歌师做商量,一人四句跟到唱,好比黄鹤楼水流长”。开歌头、放河灯都是在大河边上,离了河也唱不成丧歌了。
成家公离不得河的另一原因,是喜欢钓鱼,早年是撒网。
据他说,早年八仙河的鱼多到吓人,多数时候用不着网,用棒棒打、拿盆盆接。譬如在黄白马,有一种泉鱼,冬天时住在洞里,开春时从洞里涌出来,只需要拿蛇皮袋堵住洞口,一接一满袋子;后来有人专门挖了洞引鱼进去,再封上洞口去捉,鱼却渐渐地少了。
住在鸭河口的时候,成家公经常沿大河撒网,一路往上走到渡船口。他尤其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下河,大河映着月光一片银亮,跟白天差不多,又不用跟人抢。八仙河流过了狮子岩回水湾往下,地势略为平坦,长潭多。有一次他在一处长潭撒网,看到前边有个人也在下网,他停,那人也停,他走,那人也走,奇怪的是成家公一直打不起鱼来。他觉得是那人一直在前面下网的原因,就冲他喊了两句,那人也不回答。成家公有点恼火,扔下网朝那人走,心想看看你到底是谁。走着走着被啥子迷了眼,眨了一下,睁眼再看那人不见了,月光下茫茫一片河滩,哪里有人?
后来成家公想,可能是自己喜欢晚上下网,惊扰了鱼群安眠,化作个人来点化他。他也就顺应造化,改在了白天打鱼。后来毒鱼炸鱼的人多,鱼少了,改成钓鱼,最喜欢的是去黄白马下钩,骑个老掉牙的嘉陵摩托过去,消磨掉大半天时光,钓上几十条鱼回来。
有一段时间,成家公离开了八仙,前妻生的儿子在关中平原成家立业,接他过去玩,也打算给他养老。成家公考虑了一番,最终决定回来,一是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养育之责,受之有愧;二是那边是大平原,无山无水,只有几个池塘,即使能钓钓鱼也没意思。他回到了任溪沟粮管所的空院子里,依旧靠沿河上下唱歌看阴阳为生。
我离开八仙之后多年,有天得知成家公去世了,粮管所附近没有他的地盘,拉回了老家乌鸦山安葬,算是合乎了他的心愿。他的坟墓和家婆的邻近,是在大河岸上,听得到水响。
那些年间,我在大河上下游走遍了很多地方。
起初是去龙洞,上岚河的发源。雪天沿着上岚河步行,白色川道中一条河流的黑线。往上经过了龙门、小烂木沟、大烂木沟,到了化龙山脚下,这是整个陕南和大巴山脉的主峰。河道到这里变为溪流,在雪松覆盖的岩壑间穿行。绕小路攀过山崖,再顺一条横坡小路前行,到一处幽谷,瀑布忽然出现在眼前,洞口正在瀑布之上,就是传说中的龙洞了。
洞分上下,下洞经过人工拓宽,穿越之后到了上洞,是个庞大的干爽的崖窟,崖壁上开凿有很多小房间,前几年有位半仙聚众在此搞“门徒会”,被公安捣毁,眼下看来似有更久远的历史。我想到史志上的记载,嘉庆年间白莲教起义,首领王聪儿在我县太平河月亮岩一带被杀,余下部众多数逃往化龙山,有藏匿几十年的,是否就居于这隐秘的龙洞呢?
洞窟底部是一潭深水,谁也想不到从水下泅过去,会是更隐秘的内洞,我和同伴大起胆子钻过去,再次豁然开朗,一切黑暗而晶莹,到处是泉水滴沥亿年打磨成的石钟乳和石英,有若龙鳞。前景幽深,天顶高不可测,这里是上岚河的真正源头了,传说天旱久了人们抬三牲到此祭祀,向上洞底部积水潭扔一块石头,要赶紧拔腿奔跑,不然暴雨骤至,洪水很快会淹没下洞出口,我们如此深入,又安得不赶快撤离?撤回路上还遇到一个人提着斧子进来查看,或许是前些年门徒会案件遗留的会众,我们匍匐在岔洞里边才堪堪躲过,这真是一次惊险的历程!
后来我跟小指及几位朋友一起,去探寻八仙河的源头。沿颠簸的公路骑摩托车上行几十里,到了废弃的龙洞河街。这里从前是八仙过四川的孔道,兴盛一时,道路两旁青草爬满颓圮的茅草屋顶,附近山坡上还遗留一块集资建庙的功德碑。棚屋里住着养蜂人和药农,其中一家有两姐弟,脸面衣服都脏污得闪闪发光,神情却像他家卖的蜂蜜一样美丽纯净,只有在这深山中才会遇到。多年后听说小姑娘上学了,不知她的衣服是否变得干净一些,脸上单纯的微笑是否依旧。
从河街往上,青苔沿溪谷绵延数里,直到草甸深处的天池,叫做莲花池,由高山沁水汇集而成,是八仙河真正的源头。我和小指在这里各自留下了一张半裸的照片,身上只覆盖着如同裘皮的青苔。在大自然的纯然生机面前,我们皮肤的苍白显得过于不自然和病态了。
下游柴婆婆梁一带的峡谷,关闭着一个娃娃鱼潭,潭水黑沉沉的,坎上的水下来,一点声响不起,像是吸到潭底里去了。水边上几根烂木头都是黑的,像是在人手下早已绝种的娃娃鱼。山水亿万年的冲击,在峡壁上刳出一连串窟窿,像是陶器内壁那样光滑细腻,让人想到洪水巨大力量的由来。
我也去过父亲生身之地的豹溪沟,这是狮坪镇对面的一条小支流,靠近沟口是袁家老屋场。如果不是母亲出嫁回门时坚决留在娘家,我可能就会在这条沟里出生,从小在八仙河上下游荡。我经常想象,那样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更彪悍干练还是迷失自我?虽然我回老屋场的次数不多,却喜欢顺着豹溪沟往上走,一直到自生桥往上的源头,那里有像烟雾一样挂在岩壁上的初生瀑布,也有覆满蕨叶的遇难矿工坟墓,以及守着一堆受寒的柴火,在磨盘长出青草的院落里留守的老年人。我写过一个下肢干枯、在床铺上十多年绣花的矿工王多权的故事,以及和他相依为命的侄女,到今天还和他保持着联络。
我进过狮坪镇上游的流溪沟,这里的人们打死过八仙最后一只华南虎,当时它还是幼年,我在爷爷的药酒瓶子里见过它的指骨;我很多次沿幽深的寒河上行,翻越分水岭往来于八仙河和故乡八道河之间,自然也会想起那个被拐卖的四川女子的故事,不知她如今可得安顿。我经常坐车路过白沙河,想到它洁净名字的由来;和小指骑车进过下游的金鸡河,看到深处有保存完好的风雨廊桥,也有被“破四旧”砸得面目全非的千佛岩;走路翻越渡船口对岸的山梁下过鸭河,见识了“一进鸭河九道关,凤凰展翅在天边,有人谋得凤凰地,子孙代代出高官”的雄险地貌,和漫山茶园中“江西街”的遗址,想见它繁盛贸易的往昔。在其名不扬的虼蚤河岸,我邂逅过另一位坐在轮椅上洗被单的矿工高章平,记得他河边小屋里经久不散的洗衣粉香味,和屋旁菜地的青翠。下肢瘫痪的他,还把自己患病的母亲从山上接下来照料,像一片干枯的叶子,保留着人性湿润的经脉。
我不能遗落让河,这是在黄白马的上游,八仙河最大的一条支流,却有着这个谦让的名字。在那里我度过许多时光。一个退伍的堂弟包了山坡做牧场,在河谷油榨坪娶了媳妇,我跟他去丈母娘家里玩。那像是一片被人世遗落的地方,用他描述自己婚姻的话说,“原生态”。黑暗的石板屋里用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取暖兼照明,用岳母的话说,“火在笑”。提桶打水是在河里,回来路上路过一根倒伏的核桃树干,岳母说有天她提水跨过树干时,亲眼看到树干动了起来,化成一条蟒,过后又变回核桃树干,等待哪天涨了大水,恢复蟒的真身走掉。从前油坊捣油的木槌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了龙,有天忽然走掉的,油坊也因此不复存在。等待核桃树化成龙走掉那天,这些土屋或许也将不复存在,那时就要搬去别的地方了。岳母平静地说着,似乎已经预先接受了命定。
我和堂弟去河里玩,跟着一条从外地狗肉馆外救回来的狼狗。我和堂弟相继越过跳石,到潭心一块大石头上,狗跟着过来时掉进了水里,前爪紧紧扒拉着瀑流边缘免得掉下去,坚持到堂弟回身蹲下,抓了它上来,随即抖了我们一身水花。水清凉透骨而并不阴冷,就和这里幽邃的河谷一样,两坡横生的树木遮住了河面,形成绵长的拱廊,阳光细碎地下布,点点金光映在烟一样的水面上。堂弟点燃了一支烟,青烟缓缓升起,掠过对岸层层林木,我们像两个隐士,一开始就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但我注定会离开,连这里幽深的河谷也终会因修公路打破,油榨坪变得不那么封闭了,但也不再那么经久不变,岳母一家人最终搬离去了街上,只有那截斑驳的核桃树干还卧在水边,等待有天变为蛟龙远走。
很长的时间里,我想为八仙河沿途的每一条支流写一个故事,写一个人。我的计划从未完成,因为终究不是生身于此,连它们的数目都没法真的清楚,我为此感到长久的遗憾。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袁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