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食专栏 | 人如何与植物相互缠绕——景迈山布朗族与植物纪录片《三个世界》创作手记

影片信息:《三个世界》(Arbors, Herbs and Banana Lea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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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联合国世界粮食论坛放映

第十届 ETNOFF 民族志电影节放映

入围第四届世界游牧短片展

2024广西民族志影展暨非遗影像展-新锐单元优秀影片,广西民族博物馆永久收藏


导演(本文作者):

刘晓慧,荷兰莱顿大学视觉人类学硕士、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硕士,纪录片导演。研究兴趣是原住民文化的信与灵,目前在探索人与植物的多元关系和多媒介呈现。良食中国行动平台“少数民族传统食物”系列多项活动的发起者与导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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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简介:

植物与人类的世界相互缠绕、相互影响。在中国云南景迈山,布朗族与各种各样的野生植物生活在一起,植物编织了布朗族人的物质世界和精神生活。人们相信部分乔木具有改变天象的神力,草本植物可用作食材和草药,芭蕉叶既是人们与祖先之间进行沟通的精神媒介,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质。


本片是我在莱顿大学硕士学位的毕业作品,源于我对于人与多物种的关系的反思,当我们将植物视作与人类平等的主体时,如何用影像民族志进行呈现。于是,我把这种尝试放在了景迈山布朗族聚居区,因为这是一个信仰万物有灵,尊敬森林神的地方。我找到了一种能够将植物内部状态变化外显为音乐的设备,并在景迈山进行了一场植物音乐实验。让我们拭目以待,当布朗宇宙观和科技手段相遇,植物会为我们讲述怎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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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族中间节,族人集体诵经,摄影:胡扎倮


在2023年夏天的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也是我与良食的景迈山研究小组共同驻地的第15天,我依旧在树木芳香和鸟鸣声中醒来。但与往常不同的是,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鼓声,时而清晰、时而隐褪,像是一部神秘学小说的序幕。我循着鼓声的指引,遇见了一位背着大竹篮的布朗族奶奶,竹篮里装满了芭蕉叶。询问鼓声的来源时,她并未直接回答,或许是语言的隔阂,她只是轻轻挥手,示意我跟随。尽管心中困惑,我依然紧随其后,途中又遇到几位同样肩扛芭蕉叶的妇女,最终我们抵达了茶祖庙。庙中约有二十位布朗族女性,分作五组,忙着用芭蕉叶包裹糯米。一位看似组长的妇女向我解释,明天是布朗族的中间节,大家正在准备供奉给祖先和神灵的菜包。我好奇地问她,为何选用芭蕉叶,她神秘一笑,言道:“芭蕉叶是特别的,能带给祖先祝福”。


她的话让我惊讶,却也觉得合理。我在半个月的景迈山生活中,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植物与灵媒、与治愈的故事,也目睹了当地人用植物沟通祖先神灵、治疗疾病的实践。景迈山,位于中国西南的群山之中,布朗族是这片山地的原住民族,依旧保留着原始的万物有灵信仰,他们与野生植物交织出深厚的关系,精神沟通正是布朗族人能感知到植物主体性/能动性的体现。因此,我开始想要探索:植物能动性在布朗族的生活世界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们又该如何呈现植物能动性?在过去,我们往往只专注于用人类语言对于原住民自然世界的描述,而忽视了视觉和听觉的呈现。于是,在23年夏季的景迈山驻地结束后,我又在24年1月返回景迈山,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田野调查,以记录和拍摄这种复杂而生动的关系,并在芒景下寨的大榕树下组织了一场实验性的植物音乐会,最终制作完成一部关于布朗族与植物世的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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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在“探测”植物的状态变动和对应的音波图,摄影:戴佳晨



景迈山的布朗族


布朗族是一个居住在中国云南省、缅甸和老挝交界地区的少数民族。如果从旧石器时代的“蒲人”算起,布朗族的历史已有约8000年。早在中国的商周时期,布朗族的祖先蒲人就已广泛分布在古永昌(今保山)县的辽阔土地上。之后,古蒲人继续迁徙、融合与分化。如今,布朗族仅分布在云南省的勐海、澜沧等市县,人口总数约为90000人。此外,他们还分布在缅甸、老挝和泰国。


中国大多数布朗族人生活在森林茂密的山地,属于典型的亚热带和温带气候。景迈山位于东经99º59’14”~100º03’55”,北纬22º08’36”~22º13’7”,隶属于云南省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惠民镇。我选择景迈山是因为它的植物多样性。景迈山上的植被结构主要由三层组成:乔木层、灌木和草本植物层,垂直空间分层明显。这个生态结构为布朗族的物质和精神世界提供了多种野生植物,使他们与植物形成多样而复杂的关系。


景迈山的布朗族人信奉一种被称为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形式,体现为所有自然界的实体或现象,如森林、河流、雷电、太阳、月亮和星星等,都是由神灵主宰,并依据神灵的意志运行。布朗族人最重要的神灵大多与山脉和森林有关,如森林神、水神、昆虫神等等。大多数植物也被认为具有神圣的力量,例如,燃烧腊肠树的果子能在雷雨天里降低雷声,榕树作为神树是布朗族村寨的庇佑者,而芭蕉叶则是帮助布朗族人与祖先和神灵沟通的精神媒介。因此布朗族人对森林怀有敬畏之心,并认为许多树木具有灵魂和能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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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用作与祖先和神灵沟通的芭蕉叶,摄影:刘晓慧


世俗与灵性世界


在景迈山,植物不仅构成生态系统的一部分,还在布朗族人的生活世界中产生影响,例如被用作世俗世界里治愈疾病的草药,以及与灵性世界中无形的存在(灵魂和神灵)互动。


我的第一位对话者是苏医生,他是一位50岁左右的布朗族男性,是芒景村最受尊敬的草药医生。每个布朗族村庄通常有1-2名从事医药活动的民间医生,他们大多数从祖辈那里继承了相关知识。在西医被引入布朗族地区之前,当地草药师主要使用山林原生的植物作为草药,治疗一些常见疾病。村民们称这些草药医生为“Moya”。在访谈中,苏医生提及到的有传统医学效果的植物多达74种,其医疗作用不仅包含了常见的解毒、清热、利尿、补肺等,还包括一些族内偏方,比如四棱豆可以治疗小儿惊风,宽叶韭的根(撇菜根)可以除狐臭等等。在布朗族的传统知识中,大多数植物是药食同源的,用作食材的同时也是在疗愈。


我的另一位对话者是一位名叫“Kupia”的布朗族老人。他是一位70岁的男性,这并不是他的真实名字,而是因为他负责村中的祭祀仪式主持,其他人尊称他为“Kupia”。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连他自己也不会提及。Kupia告诉我,老布朗族人曾用腊肠树来减弱雷声。关于腊肠树(Cassia fistula L.),它是一种高大的乔木,果实呈暗棕色且呈圆柱形,种子被隔膜分开。在我与Kupia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布朗族人相信腊肠树具备与天神沟通的能力,而这种能力需要在特定条件和仪式中展现。Kupia告诉我,当他还是小孩时,他的母亲会将榕树的果实放在火上烧,同时诵念一些“口功”(记载在傣经中),这时会发生神奇的事情,雷声和雨势都会逐渐减弱。关于腊肠树的故事,Kupia并不是唯一提到的人,我在村里询问了五位老者,他们都给出了类似的回答。有些人是亲身经历过的,而其他人则是听人述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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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族祭司Kupia用手触碰神树,摄影:戴佳晨


布朗语与植物


语言是一个民族最丰富的文化宝库。正如蒙古语中有很多词汇用于描述马儿的特征和行为,布朗语中的植物名称也蕴藏着很重要的文化讯息。苏医生跟我说,布朗族祖先与榕树之间的关系或许可以从布朗族语言的词源角度进行解释,“在我们的语言中,榕树叫做kangwang,这个词的意思是这棵树是鸟类动物栖息的地方。我有时思考,为什么傣族人叫我们wang,这与kangwang的发音非常相似,而我们不能砍伐的神树正是这种榕树,随便乱砍的话人会生病的。因此,我想布朗族祖先与这棵榕树必须有某种关系,以至于我们的族名与这棵树的发音相同”。


布朗族人有自己的语言——布朗语,属于南亚语族中的孟-高棉语支,但没有自己的文字,使用普通话和傣文作为书面文字。因此,他们多借用傣文来记录和传承自己的历史文化。关于口语部分,目前这一代布朗族小孩还会说布朗语,但其词汇水平仅停留在日常对话的层面,关于山林中植物名称的词汇掌握已经甚少,因为他们的生活与植物之间的联结度正在弱化。


此外,傣文的濒临失传也是不容忽视的。在祭祀等盛大的精神性仪式中,布朗族长辈通常会朗读或吟唱用傣文书写的傣经,来与神灵沟通,或者为族人祈求福祉。因此,能够阅读傣文是参与者理解仪式内容的重要能力。然而,根据我对傣文传承者的采访,村里只有三四个年轻人尚在学习傣文,这与前几代人相比,人数非常少。当年轻人无法理解和学习这些经文时,他们也不再相信布朗族传统认知当中的植物灵性,神圣仪式都将沦为形式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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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迈山上的植物与布朗语名,摄影:胡扎倮


4. 视听媒介与植物


在景迈山,因为布朗族对植物能动性的敏感性正在下降,因此寻找布朗族人再次感知植物主体性的方法至关重要。这与我的视听方法尝试相契合,即呈现非人类视角以及人类与多物种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超越语言的诗意方式来完成,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打破以语言为中心的人类世视角桎梏。



视觉实验

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我从两个视角来捕捉影像。第一是我作为创作者的观察视角,主要包含布朗族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与植物共处,以及植物在灵性仪式中如何被尊敬。后者主要涉及到两个仪式:Kupia在召魂仪式中使用树枝洒圣水以召回人们的灵魂;在布朗族历法中的“开门节”中,布朗族人用芭蕉叶包裹糯米,以敬奉祖先和神灵。在这一观察视角中,作为观察者,我尽力客观记录族人的行为,并采访参与者的文化解说和感受。


此外,我认为直接呈现植物本身的状态是重要的。我找到了一种设备,将植物在光合作用中的电流转化为植物波,创造出一种声谱图,成为植物生命状态变化的可视化表现。我随后拍摄了植物的声谱图,以及布朗族人在与植物互动时的反应。当我们与布朗族女孩红清一起在古茶林中采茶时,我向她展示了这台设备,并让她感受植物波和生成的音乐,她兴奋地表示:“我从未以这样的方式感受过植物,感觉它们在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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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族人们在榕树下煮茶,摄影:胡扎倮



音乐实验

我与创作伙伴在芒景下寨的大榕树下策划了一场植物音乐会。我们使用植物波设备,将植物在时刻变化中的波动转化为植物音乐,然后录制了许多段不同的音乐。在植物音乐会上,我邀请不同年龄段的布朗族人进入森林收听植物音乐,并让他们将设备的探测器贴在植物身上,即时感受当下的植物律动。但这毕竟是一项源自西方科技的发声技术,与布朗文化难以接轨。在这一过程,我的意图并不是告诉布朗族人这就是你们熟悉的植物所发出的声音,而是利用技术让族人感受到植物内部的波动,看是否能够激起他们对于自身与植物联结的回忆,并引出他们的讨论。


令我感到惊喜的是,布朗族人对植物音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虽然他们并不试图弄清楚其背后的科学原理。例如,当一位布朗族女性听到“LungSan”植物的声音,忍不住与我分享说,这种草药曾在她们家附近随处可见。在她女儿九岁那年,女儿咳嗽得很厉害,于是这位姐姐为女儿采了一些“LungSan”煮成药水给她喝,过了一会儿,女儿的咳嗽就被治好了。那时,西药尚未影响布朗族医学体系,景迈山的人们无法购买西药,只能尝试各种草药,熟悉各种草药的疗效。这位姐姐还说,那时他们非常注重保护各种草药的根部,以免在采集时被拔出,以便它们能在来年再次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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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族小姑娘“叶灵”,寓意是“有灵气的叶子”,摄影:刘晓慧


参与植物音乐会的其他人也回忆起了自己与植物的童年记忆,年轻人开始记起在成长过程中消失的植物。例如,一位目前在读大学的布朗族男孩回忆说,在他小时候,同学们放学后,他们会一起去山上爬树,摘一种叫“binguer”的水果。但这种水果如今已很难找到。他们还感叹许多植物的布朗语名称已被遗忘,而这些名称常常蕴含着祖辈传下来的宝贵植物知识。


他们还对每种身边植物发出的声音非常好奇,尤其是那些通常难以接触到的高大乔木。一位布朗族女性表示她想听榕树的声音。她还提到,在他们的传说中,榕树受到布朗族族人的高度尊重,拥有保护村民的神力,砍伐榕树的人将受到神灵的惩罚。此时,布朗族的认知系统与现代技术的探寻系统不再相互冲突,技术开始帮助布朗族人找到他们与植物之间的连接。


在激发布朗族人分享他们对植物能动性的认知方式之外,我的这场植物实验还意在让观影观众,尤其是来自城市的、西方世界的观众感受大山深处植物的声声浅吟,暗流款曲。在2024年10月份的世界粮食论坛,在良食举办的边会-文化角的放映环节结束后,一位来自奥地利的观众私信我分享他的感受,“我对于景迈山布朗族和视觉人类学一无所知,但片子里树木声音的呈现和布朗族姑娘的谈话,总让我想起在我长大的地方——奥地利南部那片森林,也在发生着相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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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粮食论坛放映现场,良食供图



写在最后

自拍摄结束起,距我离开景迈山和布朗族朋友们已经过去了近八个月的时间。我非常怀念在山上的时光,还有那些发生在族人与野生植物之间的故事。于我个人而言,景迈山的创作旅程深深治愈了我自己,既关于从树的力量中汲取到生活勇气,也关于重新认识人类存在于世界上的位置。亦真亦幻的见闻构筑了一个轻盈灵动的梦,而创作完成后的每一次播放、讨论,都让我重新进入这场梦中,与那片山林里的植物和族人相逢。创作者既是造梦者,也是援引人,“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在电影的结尾,我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写成学术论文,但又将它掷入水和土壤中,让它被景迈山的野生植物覆盖、被那片茫茫大地上的众生吞噬。作为人类学学者,我们习以为常的人类语言记录工具,或许根本不足以呈现多物种世界的活力和意识;作为创作者,我引导布朗族人反思自己对植物的认知,但我从来都不应占据主导地位,我所引入的科技工具也不能替代他们自己的认知体系。布朗族人和森林里的众生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不断生产着独具智慧的生态知识。我只希望做一个传播者,记录和放大他们的声音。



参考资料

Archambault, J. S., 2016, Taking Love Seriously in Human-Plant Relations in Mozambique: 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Affective Encounters, Cultural Anthropology 31(2), 244-271. 

Chao, S., 2018. In the Shadow of the Palm: Dispersed ontologies among Marind, West Papua, Cultural Anthropology, 33(4), 621 -649.

Kohn, E., 2013. How forests think: toward an anthropology beyond the huma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苏国文, 2009, 芒景布朗族与茶,云南:云南民族出版社

杨圣敏, 2004, 中国民族志,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