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4)——李冰是否凿了都江堰的离堆

都江堰(4

——李冰是否凿了都江堰的离堆

先说答案:李冰当然凿了都江堰的离堆。

这篇本是炒冷饭。但冷饭有时也需炒,比如本文所谈,其实是关于如何理解《史记》中对都江堰的记述。能尝出新味道,也算推陈出新。

问题的提出:上世纪50年代初年,存在着哪条河为沫水、离堆到底在哪里的争论。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却暗藏着一个“容易使人困惑的问题”,即,如果离堆不在都江堰,那么,如何理解《史记》中关于李冰修都江堰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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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解决:

1955年4月,郭沫若来到都江堰参观游览,了解到当时国内考古界争论不休的“沫水”“离堆”问题。

经过反复推敲,反复勘察、反复论证、最后得出结论,离堆就是在都江堰宝瓶口处,并用他那苍劲的书法写下了一段题记:‘李冰掘离堆、凿盐井,不仅嘉惠蜀人,实为中国两千数百年前卓越之工程技术专家。离堆所在,或以为乃嘉州乌尤山。余,嘉州人也。今至此观宝瓶口,犹余斧凿迹。谓在嘉州者,乃妄说耳。青城近在眉睫,未及登临,为一憾事。’他以考证正视听,为都江堰解决了一个困扰多年的难题。[1]

一切都要从《史记•河渠书》说起。对都江堰的最早记载,正是源于《史记》。请看无标点的记载:

于蜀蜀守冰凿离碓(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响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

如何标点,涉及到如何理解、处理上边提到的问题,要特别注意句式的结构。

图片中华书局《史记•河渠书》对相关内容的记载及解释[2] )

下边是中华书局的标点文:

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

百姓响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

中华书局的标点是一口气讲下去的,如果将坐标参考点建立在于今都江堰的离堆上——毕竟有离堆在,纪念李冰的伏龙观就建在离堆上,则这一句非常畅顺,因而可很清晰地认为,这就是对都江堰的记载,句号之前,谈的是一件完整的事。有不少的文章,就是拿上边所引的“完备”的记载,作为是对都江堰的记载。

有什么疑问吗?有!

中华书局的标点本对“沫水”有注解:“沫水出蜀西南徼(jiào,边界)外,与青衣合,东南入江。”沫水就是大渡河,青衣江是岷江支流大渡河的支流,这里的“入江”指入岷江。都江堰是在岷江干流上引水。都江堰所在位置至大渡河口,即乐山市,直线距离达160多公里。很显然,《史记》中对沫水的记载不是岷江,因而“辟沫水之害”的工程行为“凿离碓(堆)”与都江堰无关。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史记》中没有记载都江堰?这就是前边所谓的“困惑”。

且不要着急,先放下。

图片岷江、大渡河、青衣江、都江堰市、乐山市位置示意)

再谈第二方面, “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常被解释为都江堰的防洪功效,这其实也有问题,且不说其不对,至少,难以理解。

对照成都平原的地形图就可以知道,岷江流至都江堰,正好出山。有没有都江堰工程,岷江发大水,受灾区域都是成都平原。那么,凿离堆,在玉垒山脚下开出一条口子,挖出的河道直通成都城,就能够防洪灾、减轻洪灾吗?不可能啊!

当然,撕开这条口子,对岷江下游防洪肯定有好处,如同有了一个滞洪区,能迟缓下游的洪水。但是,都江堰在成都市西北,二者相距只在百公里,洪水呈建瓴之势,滚滚而下,倏然间就会涌到成都,因而引岷江水,似只会加重成都市的防洪负担,更容易使成都市及周边致灾(今宝瓶口有明显的颈缩,就是为了避免引入过多的洪水),著名水利史专家姚汉源老前辈就持此观点,其曰“凿宝瓶口引水入成都平原,似不能除水害。当时蜀王都邑亦多在成都地区,洪水时由宝瓶口进人,更易泛滥浸没。”[3]结合历史上成都的地位,成都平原防洪保护的重点区域,不应该是成都周边一带吗?而非更遥远的下游。再说,成都西北部并不是低洼地,并不能作为滞洪区。综上分析,认为都江堰有防洪功能,很勉强。很明显,之所以会认为都江堰有防洪功能,原因就在于对“辟沫水之害”的不当理解。我们对中国古代伟大的水利工程都江堰佩服、礼拜有加,但对其功能的解释,不能有“拔高”之嫌。

既然如此,“辟沫水之害”必然另有所指。司马迁的《史记》,不仅仅是依靠史料写就,还通过“脚”来写,许多的史实,都经过了考察,《都江堰志》就持此说。

图片引水口地形示意)

下边是我的标点:

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响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

“于蜀:”,这里采用冒号,意在强调范围,即蜀地范围内。《史记•河渠书》不是为某个工程写传记,而是记录下了全国各地的重要工程。

“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末尾用分号,一是表示记录的一件事已经结束,这件事的行为主体(责任人)是“蜀守冰”,具体完成的工作是“凿离碓”,其功效是“辟沫水之害”,很完备,二是表示必有平行的工程在。

平行的工程就是“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穿”字所用,表明“二江”是人工挖掘的渠道。《史记•河渠书》题目的意思,“河”之狭义,为黄河,广义为自然的河流,“渠”则指人工渠道, “二江”(郫江、检江)正属此列。故“河渠”代指“水利工程”。也就是说,挖了两条人工渠道引水,其功用是通行舟楫。请仔细对比,分号前后的句式结构是一样的,都是先引出具体的工程,然后再说工程取得的成效。

那么,既然挖了引水渠,就必定有引水口,没有引水口怎么引水?这本自然事。古文最简,故而这引水口就不必要单独记载了。引水口就是宝瓶口,为形成宝瓶口,就不得不凿离堆,所以说,李冰凿了都江堰离堆。有什么逻辑问题和可怀疑之处吗?完全没有!

郭老是一代大家,其肯定了“李冰掘离堆、凿盐井,不仅嘉惠蜀人,实为中国两千数百年前卓越之工程技术专家”,自然是一言九鼎,当然也是事实。我这里不敢有异议,只愿做一点补充。

首先,四川之“离堆”,不止一处,有人工凿离山之主体形成的离堆,也有以离堆为名的山(如唐置新政县有离堆山)。上边的分析,事实上指明了两处离堆,无任何矛盾之处。郭老将离堆局限于一处了。但因郭老言之凿凿指明了李冰凿离堆之事,故而争论之声才会消弭。

目前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乌尤山离堆(2013年国务院公布),即郭题词中的嘉州乌尤山离堆,其处于乐山大佛景区内,位于岷江东岸。清末有名士赵熙题“离堆”石碑,其跋文云:“班志凿离堆避沫水之害,知沫水则知离堆矣。穿二江成都中,盖又一事也,辊之斯误。”[4]寥寥数语,辩析得非常清楚。

乌尤山离堆又称溷(hùn)崖。

那么,“凿离堆”避沫水之害什么意思呢?“凿溷崖是整修危险航道。”[5]姚汉源先生如是说。姚先生之说,有史籍的凭据,“冰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或曰冰凿崖。”(《华阳国志》)今离堆公园伏龙观有李冰的简介,其中有李冰“凿南安溷崖”及修都江堰的两项内容,这该视作最权威部门的认定,也符合《史记》最原始的记载。

图片李冰介绍 摄于离堆公园伏龙观)

关于郭沫若先生为离堆正名之事,我是若干年前看到的资料,特别对“余,嘉州人也”这句话印象深刻,反映了郭老秉持的实事求是态度,其未受“家乡水”的影响。印象中说郭老的那段题词放在伏龙观李冰坐像的背侧,最近我到都江堰,特地寻访了一下,惜没有发现,在展室内也没寻到。

我登上了伏龙观后边的高台,为的是就近看一下宝瓶口,也体味一下“犹余斧凿迹”。上得台来才发现,游人实在太多了,可谓是密集于高台,原来此处才是观赏都江堰的最佳之处,放眼是西岭千秋雪,近观是都江堰的大全景,真是无限江山。岷江水青中见白,白中泛青,说明含沙量小。岷江本是含沙量较大的河流,因在都江堰上游约10公里处修了紫坪铺水库,由于水库的沉砂作用,泄放下来的水变为清流。这对三峡工程有大益,因为可减少泥沙的入库量。

我终于是挤到了靠近宝瓶口一侧的高台边缘,探头俯视就是宝瓶口,耳中则是岷江的涛声。只见瓶口的侧壁,真如斧削般直立,虽如此,但表面却是长满了绿植,玉垒山一带植被真的好!何处是李冰留下的李冰斧痕呢?我承认我没有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洞穿古今的深邃眼力。上天不负苦心人,我还真是看到了一块没长绿植的壁面,就认为是当年的“斧痕”吧!但眼神不好,难以看清岩石表面情况,我用长焦镜头拉近看,是近乎风化的砾石表面或风化的混凝土表面。据《都江堰大事记》的记载,1970年宝瓶口两侧的石壁进行了平整加固[6],郭老当年所见古时样或已不存。从李冰创修都江堰至今,两千多年已过,石表风化难以避免,考古学家的“斧凿迹”自有他的标准,未必就是工程师的视角。李冰的时代,以青铜大斧或铁质大锤作为修造工具是可信的(不当理解为用斧劈岩石),尽管当时开裂岩石的主要方法是“火烧水激”,但斧、锤等工具不可免。

小文到此写完了,开篇已经说了是“炒冷饭”,写此文的目的不是语句辨析,那不是我的专长,而是想说明,李冰在蜀地的史迹、丰功伟绩不只是在都江堰,而是有多处,这既基于《史记》,也基于地方史志,以缅怀治水先贤。(马吉明,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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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遇见都江堰:都江堰与历史名人的那些不解之缘!中国共产党都江堰市委员会宣传部官方账号。
[2] 《史记》,中华书局,198211月,第1407页。
[3] 姚汉源中国水利发展史[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51页。
[4] 魏奕雄.乐山乌尤离堆[J].中共乐山市委党校学报,2013年第11期,第112页。
[5]姚汉源中国水利发展史[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52页。
[6]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都江堰志[M]. 1993.67页。
  • 三国故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