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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了Netflix的剧《希拉曼迪:钻石市场》(《Heeramandi:The Diamond Bazaar》),这个地方其实是莫卧儿古都拉合尔城内的一处高级红灯区,就在拉合尔堡和巴德夏希清真寺外。
故事发生在1940年代的拉合尔,女性们穿着奢靡华丽的纱丽、lehenga,相互之间勾心斗角,住在皇宫一样的妓院里,与王公贵族们调情,此时门外的大街上游行风起云涌,书店里独立人士们秘密策划着反英行动……之前去拉合尔堡的时候,我每次都穿过罗什奈门去美食街吃饭。巴基斯坦朋友告诉我,那儿原本是个有名的红灯区,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然而美食街实在是看不出任何红灯区的模样,所以这件事就此作罢,但看到这个片子之后,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拉合尔古老红灯区吗?如今拉合尔堡外的美食街,这一片地区在莫卧儿时期叫Shahi Mohallah(皇家街区),后来锡克帝国时期改名Heeramandi,名字出自宰相迪安的儿子Heera Singh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美食街看上去别具风情,只是走进去就会发现很多古老繁复的木构建筑已经衰败。它就像半老徐娘一样,用风韵犹存的身姿提醒着人们,当年这里的繁华与辉煌,只是雕花阳台已经腐朽,站在上面揽客的Tawaif早已不在。“Tawaif”一词源自阿拉伯语“Tawaf”,意思是绕圈(指她们的舞蹈动作)。也有人认为是源自乌尔都语“Taifi”,意为“旅行团”。(我猜可能指她们从一个赞助人前往下一个赞助人?)她们是莫卧儿贵族赞助的女性歌手、舞者、诗人,是莫卧儿宫廷文化的核心。她们从小就被教授各种传统舞蹈、音乐、诗歌、宗教礼仪,长大之后在宫廷或宗教的重大场合表演,招待贵宾。她们的身份,既有点像法国的茶花女,也有点像日本的艺妓。18世纪乌尔都语诗人、名妓Mah Laqa Bai吟唱诗歌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Tawaif这种形式的女孩很早就在次大陆出现了,她们最早是神庙的舞女,负责在宗教场合跳舞。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他在茂罗三部卢国也就是如今木尔坦的太阳神庙内见过神庙舞女:“女乐递奏,明炬继日,香花供养,初无废绝。五印度国诸王豪族,莫不于此舍施珍宝,建立福舍,以饮食医药给济贫病。”这些神庙舞女,被视作神的奴仆和妻子,也可以理解为庙妓,也是佛经中飞天的原型。南印度著名萨迪尔舞者Tanjore Gnyana,她曾在1875年12月为威尔士亲王举办的招待会上表演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随着穆斯林的到来,北印度的神庙舞女逐渐减少,但这一传统在南印度得以保留。早期的神庙舞女地位其实并不低,她们与统治者的关系匪浅,同时还可获得寺庙土地的供养,作为神的代言人,她们在公共场合的表演中享受着女神的待遇。在海得拉巴举行的Mehil(一种在室内举办的歌舞诗歌聚会)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后来莫卧儿帝国时期的Tawaif的社会地位也不低,她们不仅仅是表演者,更是优雅和文化的象征。她们是诗人,是作曲家、歌唱家、舞蹈家,她们引领着贵族妇女的时尚潮流,向年轻的王子和贵族们教授乌尔都语、礼仪和社交技巧,甚至某种程度上影响着统治者的决策,她们的沙龙上不仅讨论文学和艺术,也讨论政治和哲学。这也有点像明末的秦淮八艳,由于普通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她们的丈夫通常向家庭之外的名妓去寻求性满足和精神交流。这群名妓与文人才子的交游,也使得她们在文化圈拥有一定的影响力。电影《Mujhe Jeene Do》 (1963)剧照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作为一群富裕的单身女性,塔瓦伊夫们拥有自己的财产和收入,是城市里纳税最多的阶层,她们也可以算某种意义上的女权先驱,她们的财产可以由母系继承。她们与客人之间可能存在性关系,但拥有一定的自主权,更多的时候她们会成为某位王公贵族的长期忠实情妇,除非关系终结,她们才会开启下一段关系。《希拉曼迪》剧照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在那个绝大多数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代,作为公众人物、可以随意进出和使用公共空间的塔瓦伊夫无疑拥有更强的主体性,享受了一部分男性才有的特权。《希拉曼迪》剧照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歌女进入后宫成为宠妃或者皇后,这种事在中国历史上也有,比如卫子夫、刘娥。同样在莫卧儿帝国,很多塔瓦伊夫也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比如最有名的安娜卡莉(Anarkali),传说她是阿克巴大帝的妃子(或者宫中的舞女),但与阿克巴的儿子萨利姆王子(也就是未来的贾汉吉尔皇帝)有染,最终被阿克巴处死,贾汉吉尔为她修建了华丽的陵墓。《莫卧儿大帝》剧照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这段凄美的爱情可能不是史实,但在次大陆广受欢迎,成为1960年的宝莱坞电影《莫卧儿大帝》的灵感来源,《希拉曼迪》的导演正是因为小时候看了这部电影念念不忘,因此对以Tawaif为原型的故事非常着迷,以孟买红灯区女王为灵感的《甘谷拜》也是出自他手。再比如锡克帝国大君兰吉特·辛格的妃子莫兰·萨卡尔(Moran Sarkar),由于她是一位穆斯林舞女,年轻的兰吉特·辛格为了娶她不惜遭受了锡克教领袖的鞭刑。勒克瑙末代王公一家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哈兹拉特·玛哈尔(Hazrat Mahal)也曾经是舞女,后来成为勒克瑙末代王公的第二任妻子,在1857年民族大起义中以摄政的身份反抗英国,受到爱戴。另一位舞女贝古姆·萨姆鲁(Begum Samru)的人生更传奇,她十几岁时与一位欧洲雇佣兵相爱,随后继承了丈夫的雇佣兵军团,在印度北方邦西部建立Sardhana公国,成为北印度唯一的女性天主教统治者。贝古姆·萨姆鲁和她的军队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随着英国人的到来,王公贵族的庄园财产被剥夺,神庙逐渐衰落,西式的价值观、服饰逐渐传入,塔瓦伊夫们失去了赞助,没有宫廷可去,逐渐沦落为真正的妓女,只能靠皮肉生意生存。
《希拉曼迪》剧照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东印度公司到来之后,英国军人代替旧的王公贵族成为塔瓦伊夫的赞助者,他们效仿莫卧儿贵族的做法,邀请塔瓦伊夫在宴会上跳舞。但这股新奇劲儿很快过去,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有着清教徒似的道德洁癖,认为这种婚外性关系是不道德的,他们将拥有专业技艺的塔瓦伊夫们视作与庙妓、普通妓女一样的性工作者,认为她们肮脏、下流,不少士兵也确实染上了性病。就这样,英国人在1857年推出《淫秽法案》、1964年推出《传染病法案》等,禁止“不雅”的文学、诗歌、歌舞,并要求对她们进行身体检查。画家Edwin Lord Weeks的作品《走出泰姬陵的舞女》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实际上,英国人清除塔瓦伊夫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们为反抗者提供掩护。塔瓦伊夫的住所成为反英斗争秘密会议的场所,她们强大的经济能力也为反英斗争提供了资金,这一点在《希拉曼迪》中的女性角色碧波身上得到了体现。殖民地希望对这些女性进行污名化,以破坏她们的文化影响力。碧波是剧里我最喜欢的女性角色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1857年民族大起义之后,印度教民族主义者因为塔瓦伊夫的穆斯林、低种姓等身份以及表演的情色性质而攻击她们,希望对整个印度社会进行道德和生理上的净化。殖民地的妇女们也认为她们的丈夫在这些人身上浪费了金钱、毁坏了身体,要求政府取缔。画家Edwin Lord Weeks的作品《两个舞女》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就这样,塔瓦伊夫们被视作堕落的象征,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这个行业逐渐走向穷途末路,不过,她们还有满身才艺。1902年,塔瓦伊夫高哈尔·简(Gauhar Jan)发表了她的一首歌,以唱片的形式。这是印度的第一张唱片,高哈尔·简也是第一位将印度传统音乐改写成唱片所需要的三分钟的人。高哈尔·简在录音中 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她们成为了第一批唱片艺术家,第一批在电台唱歌的歌手,印度电影的第一批女演员,第一批音乐总监、编舞、导演……很多巴基斯坦早期的电影明星,比如努尔·贾汗 (Noor Jahan)、穆塔兹·香蒂 (Mumtaz Shanti) 和库尔希德·贝古姆 (Khurshid Begum) 等都接受过来自希拉曼迪的培训。但是随着越来越多“体面”的女性开始走出家门,塔瓦伊夫在公共场合的空间依然被挤压,如今这个群体已经几乎已经消失。在巴基斯坦,塔瓦伊夫、舞女都成为妓女的代名词,或者带有很强的印度教色彩,因而很少能够看到女性的歌舞演出。而在印度,虽然很多宝莱坞电影热衷于将塔瓦伊夫搬上大银幕,但她们的形象大多刻板,情节过于浪漫(包括《希拉曼迪》),不过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的展览、研究聚焦于此,人们也逐渐认识到塔瓦伊夫这个群体对于古典艺术传承的意义。本文转载自“春野渡”微信公众号2024年11月4日文章,原标题为《揭秘拉合尔古老红灯区,和莫卧儿高级“名媛”》。
本期编辑:郭好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