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画中“破案”,跟随黄晨新作《宋画茶韵》,寻找胡员外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孙雯

宋人的闲雅日常,穿越千年,依旧为今天的人追慕不已。如当时的“四闲”——焚香、挂画、插花、喝茶,宋式讲究传递至今天,被加以创新,用于丰富当下生活,提升审美感受。

不过,当它呈现于大众面前,往往多是表演性质,且遗失了一些传统中的真实细节。就喝茶这件中国人最熟悉的事而言,也是如此。今天的茶艺,于深谙茶文化的学人看来,常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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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画茶韵》 黄晨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

最近,学者黄晨推出新作《宋画茶韵》,“将茶文化中原本雾里看花的一些节点,做了祛魅和还原”。

黄晨还有一个身份是浙江大学未来图书馆执行馆长,作为数字图书馆领域的专家,他这部《宋画茶韵》自然不同于其他茶文化书籍——借助《宋画全集》中与茶饮相关的图像,结合文献资料与文物茶器,将读者真正带入唐宋饮茶的真实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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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年《十八学士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新书出炉,少不了与读者分享,最近,黄晨在晓风书屋与钱报读书会联手举办的分享活动中,透露了写作如“破案”的过程。单单是对“胡员外”寻找,就历经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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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员外”出自南宋审安老人的《茶具图赞》。历代茶书中,仅有这一本有图像,审安老人将当时被广泛使用的12件茶器绘制成图,其中,有一件茶器就叫“胡员外”。

从外观看,“胡员外”就是一个葫芦瓢。黄晨说这一件很奇怪的茶器,有不少论文也在讨论它的用途:“较为集中的观点是认为它是用来舀水的,当然,葫芦或者是瓢肯定是用来舀水的;也有学者认为它是用来研磨茶叶的,这是根据审安老人对每件茶器的赞(赞曰:周旋中规而不逾其闲,动静有常而性苦其卓,郁结之患悉能破之,虽中无所有而外能研究,其精微不足以望圆机之士。)中的一些语句推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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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画茶韵》内页文图

要在众说纷纭中去判断“胡员外”到底有什么功用,必定不能错过宋徽宗的《大观茶论》。

宋徽宗是有名的“茶皇帝”,他的《大观茶论》中只讲了五件茶具,“罗碾、盏、筅、瓶,这4样没有疑问,因为,在宋代你要点茶,肯定要以罗碾把茶磨成末,要用到盏、茶筅,汤瓶是用来注水的。”黄晨说,宋徽宗提到的第五件茶器是“杓”,在他目力所及的论文里,写作者都认为这个杓不可思议,“因为宋代的点茶就是汤瓶注水到盏里面,然后用茶筅来点茶,为什么要有这个杓?”

是宋徽宗弄错了吗?黄晨认为不可能:“他是一个这么资深的茶人,选的茶具是精而又精。”

如果把目光投注到宋画中去,会有怎样的发现?

比如《撵茶图》(刘松年(传)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黄晨说,对这幅画有很多解读,甚至画面中呈现的究竟是点茶还是煎茶都没有确定:“因为它有一个炉子,看上去像煎茶的样子,但是盆子旁边有一个茶筅,如果是煎茶,它是用不到茶筅的;如果有茶筅,它是点茶,但是,点茶为什么旁边的风炉上炖着一个砂铫(一般认为风炉砂铫是典型的煎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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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年《撵茶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撵茶图》中还有一把勺子,它的用途又是什么?

“煎茶的时候会两次用到勺子——要用勺子舀清水,然后又要把沸水舀出来放在边上候凉,然后再倒进去用以止沸。但是在点茶的时候,所有茶书中,都没有记录这个过程,那么,这个勺就很可怀疑。”

同样,《文会图》(赵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也有一把勺子,童子手上托着茶盏,右手持勺。黄晨认为《文会图》的画面表现的一定是点茶,因为画面上的方炉(或叫燎炉)和汤瓶,都是明显用以点茶的器具,而那把勺子的用途,也令人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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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勺子,在展现唐人宫中作乐的《宫乐图》(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已经有了——宫中侍女宴乐,用一柄大长勺,舀盆里的饮料(也可能是酒水)。

“很明显,这柄长勺的功能是分饮,每个人从大盆中自己舀取饮品,它的功用与分享有关。”黄晨说,《卖浆图》(苏汉臣 日本出光美术馆藏)里也出现一个大碗,这个碗里面也有把勺子,“我们看到,所有宋代点茶的那个茶盏都是小小的一人份,画中的卖茶婆婆所托大碗显然不是一人份,她旁边的童子手上的才是真正的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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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汉臣《卖浆图》(局部)日本出光美术馆藏

在宋代,点茶是个技术活,只有拥有这一技艺的人,才能沿街叫卖。那么,卖茶婆婆所托大碗里的勺子有什么用途?

综合这些图像,黄晨有了自己的推测:宋代点茶,很多时候是在一个大碗里点完之后再分给大家饮用,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勺子来分茶。

但是,很多人并不认同这一观点,而是坚持认为点茶就是一碗一碗地点。

黄晨在文献中找到一段有意思的记载。

蔡京在《延福宫曲宴记》中有一段话:“……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顾诸臣曰:‘此自布茶。’饮毕皆顿首谢。” 也就是说,宋徽宗大宴群臣,亲自动手为大家点茶,点完让大家自行分饮。

“皇帝不可能请了八个人坐在这里,每人给你点一碗茶,那这个皇帝就真的是变成伺候人的了。他就是觉得好玩,表演一下,炫耀自己做得最好,点一大碗,你们自己分吧。”黄晨认为,这恰恰是解读这段文字的关键。

黄晨还给出了《五灯会元》中的一则公案:

(东京法云佛照杲禅师)自妙年游方,谒圆通玑禅师。……遂命首众。至晚,为众秉拂,机迟而讷,众笑之。师有赧色。次日于僧堂点茶。因触茶瓢坠地,看瓢跳,乃得应机三昧。

大意是,东京法云佛照杲禅师遇到圆通玑禅师,对方认为他可以承接自己的衣钵,只是,佛照杲禅师不太会说话,惹得众人讥笑。第二天,当他到僧堂点茶时,不小心把茶瓢碰到地上,看到茶瓢弹跳,他得以开悟。

黄晨认为,这个瓢就跟“胡员外”对起来了:“它确实是个葫芦瓢,因为掉在地上会弹跳。这个瓢是在点茶时用来分茶的。所以,从文献的记载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宋人点茶,很多时候也是经常这样分茶,而分茶时候用到一个很重要的道具就是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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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宋徽宗的“杓”、审安老人的“胡员外”,与宋画中屡屡出现的大勺子具有同样的功用,都是分茶的用具。

“杓”的大小,宋徽宗在《大观茶论》已有专门的概述:“杓之大小,当以可受一盏茶为量。过一盏则必归其余,不及则必取其不足。倾杓烦数,茶必冰矣。”意思就是“杓”与一盏茶的容量相同,如果过大或过小,分茶时都会有多余的操作,如此一来,茶就凉了。

黄晨说,宋徽宗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杓”就是用来分茶的,最好就是茶盏多大,这个勺就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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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画茶韵》毛边本

写《宋画茶韵》的过程,黄晨如“破案”,在图像中寻找细节,再去对照文献,由此接近宋人的真实生活。

浙江大学出版社“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的出版,为这种“寻找”提供了基础。就《宋画全集》而言,它聚集了全世界的宋画数据,为今天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材料。

“有些长卷分几段散失在各个博物馆,在‘大系’中能够得以完璧,图像的印刷又非常精致。虽然在1:1再现的情况下,下真迹一等,但在放大的时候,可以说高真迹一等。”黄晨说,从研究者的角度来说,他很有体会,“我经常去博物馆看展览,隔着橱窗,排队一小时,也就只能看一分钟,后面的人就把你直接往前挤。但是,在‘大系’中可以慢慢看,用放大镜不断去搜寻各种各样的细节,它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古人生活中的内容。”

如果把历代茶书汇编列一张表格,也仅有几行。它们构成了当代人研究古代茶文化的最重要文献。“我认真阅读了大量关于茶的论文,真正能够通读这些文献,或者从中出发进行论证的又特别少,能把这些文本文献和图像文献集成在一起做研究的就更少了。”黄晨说,正是注意到这样情况,他算是怀着“玩票”的心态,写成了这本《宋画茶韵》,“从中发现了很多古人的生活细节,当这些细节跟文献相印证之后,就可以真正让我们窥视到千年以前的生活。”

浙江大学出版社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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