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法:一位食货后学的政经法论稿》(以下简称《家法》)是山东大学刘晓艺教授近年著述的合集,其中有严肃的学术期刊论文,有隽永的报章杂志小品,也有回忆的记录与书评,然无不围绕政治、经济与法律三大议题。作者的长篇序文更道出她的学术心路历程。晓艺至今尚未去过台湾,这在大陆学者中并不多见,但她却有一段很不寻常的台湾学缘。她在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的导师鲍家麟教授是我台湾大学历史系的同班同学,也正因这层关系,我得以认识晓艺。家麟的夫婿、我的台大历史系学长陶晋生同任教于亚利桑那大学。他是民国著名学者、食货学派创始人、蒋介石幕僚陶希圣之子。家麟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以汪精卫为博士论文题目,不谓无故。晓艺既从学于陶氏夫妇——仅跟随陶晋生,她就修得3门课9个学分;陶晋生又专为她单人开过一个学期的“独立研究”——从此得入食货学派堂奥。接受了食货学派研究理念的她,继承了其师祖陶希圣的学术面向;同时,陶希圣的生平及其所遗资料,又成为她治民国史的研究对象。
晓艺从陶希圣档案中见到密件,完成了一篇很有分量的西安事变论文。论西安事变的文章已多如牛毛,但尚未见直接点出失败者如何煞费心机来“曲释”(Spin)历史者。蒋介石的御用学者多为蒋掩饰、极力颂扬,但事实已经明朗:这是一场兵谏,其意义在于改变了蒋的不抵抗政策。张、杨逼蒋在国难之时停止内战;蒋答应条件后,张学良亲自送蒋返京。蒋虽矢口否认有任何承诺,但事变后证明,国共内战终止,一致抗日,一如蒋所承诺。日寇步步进逼,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遂起。蒋虽执行了对少帅的承诺,却又公开审判张学良,将其无限期“看管”,在著史上则试图改变事变的性质。为此,蒋动用了国民党文宣系统,大事操作,由文胆陈布雷根据蒋的几点指示在杭州“辟室于新新旅馆”,制作了《西安半月记》。时适阴历元旦,陈布雷还需要其妹夫兼秘书翁祖望来助他“缮写”。晓艺据陈氏外甥翁泽永自述,透露陈因要他说假话而郁怒、以狼毫笔猛砸墨盒以泄愤,这是何等情景!如谓蒋日记手稿本就是《西安半月记》的底本,逻辑何在?果真有蒋介石的“半月日记”,何不在西安事变后即予公布?又何必劳陈布雷专门“辟室”杭州,苦心涂饰、制作呢?
多年之后,蒋介石在1950年代“反共抗俄”的冷战时期,又动用国民党文宣系统写作了《苏俄在中国》。此书虽由首席文胆陶希圣执笔,但蒋亦不时参与,用尽心机,辛勤涂抹、修改。虽如此,论及西安事变,他不得不承认,此事件非由中共策划,更非苏联指示,而应完全“归罪”于张学良——此实早为识者所知。蒋氏手稿本1936年12月23日日记:
是日,妻谓余曰:“吾夫不如总理之得人,昔总理蒙难时,尚有学生如吾夫者为之赴难。今吾夫遭难,无有学生前来侍护者。”余曰:“夫妻共生死,岂不比师生共患难尤难得乎!”
如此虚伪不实的“记录”,直是无视历史事实了。孙中山蒙难时,赴中山舰护驾者,何止蒋一人?而在西安与蒋一起“蒙难”者,又何其多也!蒋“曲释”张之释己,乃因南京要讨伐张杨的压力,所谓“南京讨伐,余心乃安”,更属缘饰之言。既然在手稿本中蒋的形象已是如此正义凌然、忠贞不屈,又何须陈布雷另起炉灶?手稿本有关西安事变的经过,避重就轻、语焉未详,是否当时忠实的日记,不无可疑。晓艺使用了雅致的“曲释”一词,说白了就是“操弄历史”——此足可为轻信蒋日记者所警、所惕。
陶希圣所创的《食货》杂志,顾名思义为专治社会经济史的学术阵地。早期的《食货》多重视史料的整理与梳理,在台复刊后的《食货》已不限于政经法议题,而是追随西方社会史学的路子,然未多涉及日常生活与物质文明史的研究。晓艺后来居上,深入此一新兴研究领域,可谓“预流”。
晓艺利用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探讨明清时代的白银与制钱等问题,指出:汇兑以及银庄之盛,乃道光以后事,种种证据可见于晚清的《老残游记》。她从小说对当时经济与社会活动的描述——诸如盗铸劣钱的猖獗、白银长途转徙的可能性等等——出发,比对正史与中外学术专著,旁征博引,获致不少重要结论。她的一条鞭法研究涉及明中叶以降白身地主的困境、一条鞭税法的虎头蛇尾、“黄宗羲定律”下的苛政、自耕农经济由繁荣到凋敝的兴衰;她的明代食品研究涉及奢侈饮食的阶层下移对朝廷禁奢令的打破;其有关明代水陆旅行的研究则探讨了消闲性旅游的出现,涉及骑驴乘轿行舟的方式与路费、闺秀互访与伴婆同行、漕河禁例的完全失败,以及明代婚姻惧内现象等社会经济场景。她的经济研究不限古代中国,亦覆盖美国现当代的经济和金融面向,《家法》中有专文探讨了千禧年后“非理性繁荣”的后果。这些成果说明,晓艺虽以食货后学自居,实已青出于蓝,所谓后来居上,岂不然欤?
《家法》中有针对秋瑾研究和马克思研究中的“修正主义”专题二则。“修正主义”,即常言的“翻案”。历史翻案文章虽不罕见,但能成案并不容易,若无新史料、新意识而避开重要问题、渲染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仅求标新立异,甚不可取。秋瑾女侠为革命舍身,青史留名,然而端木赐香却着墨于秋瑾与她的“小丈夫”的感情问题、债务纠纷、婚姻契约等,以物化女性、物化婚姻的庸俗市民社会观极力贬抑秋瑾,琐屑无征。晓艺力驳端木之非,修正了其错误的“修正”。马克思在西方学界的争议至今未休。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家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有鉴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诸多问题,指出马克思的远见性与前瞻性,但遭遇西方右派史家的质疑。晓艺所评泊的史佩伯《马克思传》,就是这样的一部力图否认马克思前瞻性的作品。这部“从摇篮到坟墓”的马克思传记述及马氏早年不幸的遭遇,谈及他与其母之不和、因柏林大学的学业不遂转去波恩大学、谋职不遂等,各处影射马克思与燕妮的婚前性关系、使女佣怀孕、对金钱的斤斤计较等等,欲以琐碎的掌故甚至八卦来否认马克思的前瞻性,名为重现历史人物的真面目,实则以鸿毛之轻来掩饰泰山之重。那泰山之重,诚如晓艺所言,乃是马氏以《资本论》为代表的煌煌巨著对人类的深远影响!史氏之论马克思,何异于端木氏之论秋瑾,都是在避重就轻、做无聊之翻案。
《家法》法律部分中的美国弗吉尼亚军校拒收女生一案,更引起我的回忆。当年我所执教的弗州大,距军校所在的列克星敦(Lexington)小镇只有一小时的车程,我曾多次往访。军校不收女生貌似不合潮流、歧视女性,其实非也。孙立人将军作为杰出校友,其遗像高挂其陈列室内,足已说明该校并无种族歧视。如此,则何来对本国女性的歧视?诚如晓艺所云,此案应从文化史、心态史的角度来观察。我在美国南方居住三十余年,深刻感受到美国南方文化的特色。南方重享乐,饮食文化中甚至有中国因素,如弗州的“弗吉尼亚火腿”(Virginia ham)即来自金华火腿而肉质更为鲜美;在南方的快食店可吃到鸡胗肝。“南方的热情好客”(southern hospitality)并非虚言;南方人对女性的尊重,颇具中古骑士风范。军校不收女生,可说是尊重或保护女性,以为女性柔弱的素质不宜受到严酷的军训,更不宜上战场搏斗厮杀。但在性别平等的压力下,军校不得不附从最高法院的裁定。然男女毕竟有别,否则,运动场上为何又要男女分开比赛呢?
特朗普在竞选连任美国总统失败之后,鼓动群众围攻国会,又因给色情女星以封口费而暴露,闯下种种祸端,遭到弹劾,罪案缠身。当时离他交接已不到两个月,启动宪法25条第4款成为一种可能——即副总统若得国会2/3票同意,就可将其罢免。这一提议,唯因副总统彭斯(Mike Pence)之拒绝而作罢。晓艺将此事的经过与宪法25条第4款的前生今世娓娓道来,显示她对美国宪法体制的观察入微。她写作时未及见的是:这位狂妄不羁、官司不断的老特,竟得共和党再次提名,并一举获胜,掌握参众两院多数,再次入主白宫。
作者品评人物有实据,也有趣味。如论胡兰成的善于说谎,夸大狂与自卑感兼而有之,补前人之所未详。她状写海外中国知识分子的二次元宗教“大圣教”,道出她留美期间观察到的留学生的普遍心态。晓艺为人民写手潇水写推荐语,亦庄亦谐,略如西周生所谓的“绵里藏针”,读之令人莞尔。更精彩的是论及肯尼迪家族诅咒的一文。我初到美国留学不久,就在电视上看到约翰·肯尼迪总统在得州被枪杀,接着其弟罗伯特·肯尼迪在加州被枪杀,接着又有迈克尔·肯尼迪之死,其后又在电视上看到肯尼迪总统独子小约翰以盛年坠机身亡。美国媒体报道此一豪门的不幸,巨细无遗;小报更是绘声绘影,不厌其详。晓艺利用后学大师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之说,指陈此一现象显示西方含蓄与温情文化的消逝以及晚期资本主义文化为满足大众需求,已日益变得商品化、市场化、庸俗化,发人深省。
《家法》展露了行云流水的文字驾驭能力,但作者其实更擅写作典雅的古文。晓艺以感陶希圣生平的四首七绝为跋,用典满屏,古意盎然。陶公若地下有知,喜当何似?我的台大同班同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德文教授谢莹莹读《家法》后有言:“晓艺学识渊博,也是非常聪敏、非常有想法的学者”。——如是我闻,谨以谢教授评语作结此评。(作者为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荣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