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岁樊树志:世事完缺情可温

全文3136字,阅读约需9分钟,帮我划重点

划重点

0188岁的复旦大学教授樊树志在学术生涯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出版了11本(套)书,其中包括《重写晚明史》五卷本和《人世事,几完缺——啊,晚明》。

02樊树志在退休后坚持白天一分钟不浪费,晚上一分钟不利用,用了20年时间完成了300万字的研究。

03除此之外,樊树志还热爱音乐、看展,上哔哩哔哩看视频,给学生介绍穿搭心得,鼓励家人做善事。

04他的书既有翔实的史料,也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对明末海盗汪直等人的论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05樊树志现在更不出门了,但还关心学生,鼓励家里人做些慈善,为特殊老人采买。

以上内容由腾讯混元大模型生成,仅供参考

88岁樊树志,这位研究明代史绕不开的专家,桑榆之年学术力如火山喷发。

这是一位让人称奇的学者。30岁以后,他坚持“白天一分钟不浪费,晚上一分钟不利用”,把学术研究的时间延长了20年,80岁以后出版了11本(套)书。他喜欢听音乐、看展,上哔哩哔哩看视频,他给学生介绍穿搭心得,鼓励家人做善事……

樊树志,复旦大学教授。很多人说,生命中有这么一位师长、朋友和亲人,何其幸运。

图片

2024年12月15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2024年,樊树志先生米寿之年,他出版了200万字的《重写晚明史》五卷本,以及《人世事,几完缺——啊,晚明》。这位研究明代史绕不开的专家,桑榆之年学术力如火山喷发。

图片

樊树志

不动声色的浩大工程

有的人少年时光不受年龄限制,樊树志先生就是如此。

樊先生退休后,我们隔两三年见一次面。每次见面,他都正儿八经地拿出一纸袋子书,取出一两本,在扉页签好名字,送给我,陆陆续续有《国史概要》《晚明史》《重写晚明史》《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厚厚一大摞,占据了一个小书柜。印象中,他退休后写了300万字左右,一年写30万字,得写10年。

樊先生有本事把历史写得生动无比。有时候在窗下拿着先生的书看,边看边呵呵傻笑,他写朱元璋拿着个钵出去讨饭,那么苦的事,又那么生动,让人想起长得七扭八歪的一个小和尚是怎么辛苦讨生活的。又说起朱元璋讲给大臣的那些白话——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只)是户口不明白哩——然后让官员们去搞明白户口。活灵活现,一个威严的、想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大老粗皇帝形象也就出来了。

樊先生的书让人联想起明代白话小说的调调,有着一种烟火气,历史是人过出来的,不是高高在上不接地气的。他的《晚明史》令人想起那个东躲西藏、最后在西南丛林中飘摇的小朝廷,寄托着最后一线儒家文人的希望,而后妃们是靠着坚定的信念支撑度日。

我也能想象明代那个与全世界财富结合在一起的锦绣江南,跟《影梅庵忆语》这样的笔记血肉相连,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这样的稀世美人,穿着薄如蝉翼的红色薄纱,在江边引起万人围观……因为时代变迁,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苦难不动声色地藏在字面下。历史就是这样,让我们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基因是什么,不会动不动大惊小怪,也不至于活着跟没活一样。

我对樊先生的认真感到吃惊,并不仅仅是因为曾经跟随他读书,而是因为他的大作《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那是我看第一遍时几乎读不下去,觉得实在重要重新拿出来读的书。那么重的一本书上,每一页都是资料。他说,几乎跑遍了江南每一个市镇,实地考察当地的经济,查找明清文献,想让一个个市镇复活。此后,他把明代棉纺、丝绸、茶叶、瓷器融入全球贸易、大航海时代,作出从宏观到微观的完整解读。

这是一个不动声色的浩大工程。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耐心,一点也不耍小聪明,就这么默不作声地一个个小镇去抠。这些枯燥的文字、数据里包含着浓烈的感情,没有真情不可能付出如此多的时间,以至于我以后到某个江南小镇,总是下意识地追随樊先生的足迹,再去翻翻方志里的一小段,暗中想象这些市镇在桨声灯影里运了多少货物,当时的物流节点在什么地方,这些小镇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一张张织机从早到晚咔啦咔啦地织布,屋后的小河里泊着装原料的船,贸易季节石板路上商人川流不息,一定吵翻了天。晚上天彻底黑了,大家早早上床休息,因为不舍得点油灯。

极致自律的时髦先生

图片

《重写晚明史》五卷本

樊先生年轻时总是穿戴整齐,带上厚厚的备课资料,最早到教室,把四块黑板擦干净,静静等上课铃响。他上课几十年,没迟到过一次,板书清清楚楚的,《国史概要》和《国史十六讲》在几十年前就有了影子。

后来用电脑,他从早到晚盯着资料,脑子里有那些板书,手里噼里啪啦打字,退休后的皇皇巨作都靠这台电脑。

总有人好奇地问先生如何养生,他说:工作是最好的养生。其实,还有自律。

我生病后,樊先生严肃地说,不要过劳,我出版的二十多本书,没有一个字是晚上写的,白天一分钟不浪费,晚上一分钟也不利用,这样才能细水长流。他的女儿、樊晔亲小师妹说,爸爸从不“开夜车”,从三十岁开始,几十年早睡早起,自律到极致。

我以为他是老庄的信徒才水滴石穿细水长流,结果先生特意解释:“我年轻时有严重胃病,医生不让熬夜,免得中枢神经过度紧张导致胃出血。”他把文人跟道家联想的诗意打破了,但真实即美。

退休后,他在卧室窗下放一张桌、一把圈椅,边上一张小床,角落里的书架放了满满的旧书,像老的方志、谢国桢先生晚明资料等,好像研究生宿舍。窗外是一片小小的天。他就这么工作到八十多岁,坐在那儿十年、二十年,总不嫌闷。

我们偶尔去看他,我们坐在床上或者小凳子上,他坐在椅子上,一通海聊,从社会、历史聊到家庭。他告诉我最近在写什么,两只手张开说,书快要出版了,你的博士论文我也用了一段,可惜,当时没有出书。我跟他说最近经济怎么样,我在干什么,他从不埋怨我半中间去干了其他工作,特别高兴地说,听说了,做得不错做得不错,我支持。然后开始回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情,告诉我某某先生这些人当时怎么样,感叹:有才啊有才。最后总结,这本书写好我不再写了,看书写东西多了头会晕,我现在就写写日记,给自己解闷。我一开始会相信,但过两年,他又出一本书;再过两年,又是一本书。

他认真,但不学究。去图书展览时讲座签售,穿着暗色的小格子呢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最喜欢即兴回答环节,“因为不知道会提什么”,蛮有趣的,不要主办方事先准备问题,一点也不好玩。80多岁的人了,给人签名先看看字写得好不好,如果不太板正会解释一句:抱歉,我写字不太稳不好看了。

樊先生是时髦的,很绅士的那种时髦。二十多年前我们两三个师姐妹跟着樊老师读书,他讲着讲着就点评起我们的着装来,你穿这个不好看,跟你的气质不配。她这顶帽子好,跟衣服搭着老好看的,人要穿得年轻一点有精神气一点,要永远有精神。他会介绍自己的穿搭心得,你看,这件西装是在一百(第一百货)买的,我就会注意到他西服里面的淡粉、粉蓝衬衫,很提亮脸色。

图片

樊树志喜欢看展览

与先生亦师亦友,二十多年前跟随先生读书的时候每周见面,从他的东北祖上讲到小时候抗战逃难到杭州,那种湿冷真是比东北都冷。恰好,我从小在杭州长大,他就笑了,老杭州话你知道吧,小伢儿,铜火铳儿,杭州话都是儿。他那种杭州话很少有人说了。

有一次我去他家,那时的老公房很小,“螺蛳壳”一样的客厅,他在角落里放了一台录音机,正在放《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

晔亲说,爸爸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学究,讲究生活趣味,喜欢美术、音乐。儿时家中常放黑胶唱片,现在还听广播里的“音乐下午茶”。他喜欢邓丽君、费玉清、蔡琴的作品,尤其喜欢上海老歌,如《夜来香》《玫瑰玫瑰我爱你》等,对陈歌辛、黎锦光等人推崇备至,百听不厌。每个人都有永远不老的少年时光可以享受。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穿越时光,丰富得不觉简陋。

晚年他常陪着女儿看书画、摄影展,看林风眠、吴冠中的画展,80岁还登山,现在走不动了,开始在哔哩哔哩上看旅游视频沉浸式体验,过过旅游的瘾。只要有创新技术,他肯定会学习用3D神游各个地方。

大概是因为热爱生活,身上的自律和创新又奇妙结合,让他的书既有翔实的史料,也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些在对明末海盗汪直等人的论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头发白了的温情少年

图片

樊树志为新民晚报读者题词

樊先生不会来事儿,甚至有些腼腆,不让学生看他,也不探望别人。他的学生不太聚会,生日静悄悄地就过了,过节电话问个好就行,多数时候电话也不打,心里记挂就可以。

晔亲跟我说,你生病后第一次露面做视频,爸爸坐在电脑前头反反复复地看,我出门上班了他还在看。我拿着手机,不由得想起他的那张小桌,那个小窗户,那个头发白了的少年人。那年的冬天,我们破天荒重聚了一次。他看看我们,很少说话。生命中有这么一位师长、朋友和亲人,何其幸运。

樊先生现在更不出门了,最近一次见面是不久前《重写晚明史》研讨会。那天是他的生日,樊先生拦住不让说,免得大家送礼,学术会议变成生日派对。

那天,复旦历史系的小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樊先生坐在最外头,那儿有一台他从家里带来的大电扇,像台鼓风机对着他吹,隔一个多小时他得出去透透气,否则莫名地头昏。问他,还看东西啊?他说还看的,看看就放下了,头昏。

他像一个万花筒,不知道会转出什么花。现在知道他会出去买菜,从不还价,因为大家都不容易,而且他有一张不会“讨价还价”的脸。他还鼓励家里人做些慈善,捐些款,帮助流浪猫狗,为特殊老人采买……有次去看他,小区门口有只胖乎乎的小黑奶狗吃百家饭,我送到了浙江平顶寺,下次跟樊老师说说,小狗活得挺好的,都做了太爷爷了。

他以前不是特别在意钱,现在更不在乎,多吃一口穷不了,少吃一口富不了。我们个人的日子是大时代的缩影,跟随时代而走。这就是历史吧。

来源:夜光杯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