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蒋叶花
妈妈和共和国同龄,一个普普通通的群众,上过几年学,认识不了几个字,常常自豪自已的名字比爸爸写得好。也常常觉得命苦,五岁便没了娘。没娘的孩子没办法,样样要靠自己,所以她学会了很多“闺阁”里技术含量很高的事务,比如做鞋、打毛衣、纳鞋底、做盘扣、做腌菜、酿米酒、裹粽子等等。在她当我妈妈的岁月里,她的这些技术含量很高的事务常常让我暗暗佩服她,把它们叫做手艺更合适一点。
随着市场经济和拆迁的快速发展,住进高楼的妈妈和我们鞋子都是买的,毛衣也是买的,不用妈妈再做鞋纳鞋底,那种盘扣不再讨人欢喜,什么腌菜、酿米酒、裹粽子,随便买,随时吃。妈妈的这些技艺渐渐失去了市场。
我们小的时候鞋子衣服都是母亲自己动手做的。母亲做鞋子的时候,习惯纳一针用针划一下头发,这个样子像烙印刻在我的记忆力,永远也不会忘记。
全家人的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生产队里做工的时候,大家中途歇工,母亲和其他妇女同志一起也要做上几针;生产队里开大会的时候,队长在上面哇啦哇啦讲得起劲,母亲和那些妇女同志一边听一边飞针走线;夜晚灯下,只要有空,母亲就是在不停地做鞋子。从糊鞋底、纳鞋底、裁剪鞋面鞋帮、滚边、成型、定型,每一道工序,循序渐进、有条不紊。
一年四季,我们长得快,旧衣服弟弟能穿的就穿。不能穿的,母亲想办法给改了,变成能穿的。实在不能穿的和改下来的边角料一起,母亲把它们一层层纳起来,做成千层底;同一颜色的接起来连接成布条可以滚边做成鞋帮子;妈妈结婚时候的嫁妆之一——榢篮(像一个小小的箩筐,里面底部放着剪头剪刀、方口剪刀、鞋楦、鞋样、顶真、木头尺子、线团,上面是一卷一卷的旧布、零碎布料),这是妈妈做针线活不离身的器物,像一个宝贝,从这里变出一双双新鞋子来。
糊鞋面和纳鞋底可以同步进行。妈妈把大一点又整块的布头摊在八仙桌上,抹上一层浆糊,把零碎的布头一块一块粘上去。一层粘好再粘一层,粘得厚厚的,放在大木床的垫被下面,我们天天躺着,时间长了,浆糊就把布头牢牢粘住了,妈妈会取出来,敷上鞋样,沿着画好线,然后在照着鞋样画好的边缘外围多出半公分的地方再画出一圈线来,用很宽的剪刀按照外围的线条把它剪成一个鞋底,这个鞋底还是个毛胚。
之后妈妈会把鞋样放在毛胚上,在按照鞋样画出和鞋样大小一模一样的线,左右各一只,妈妈拿起一只秤砣压牢开始捻线,妈妈熟练地将线团的一端勾住柱子上的铁钉,而我常常被她被叫住,站在离柱子不远的地方,用食指勾住一根线另外一端,她就在我和柱子之间一遍一遍地将线绕起来,大约要绕四五次,她走过来,将我食指上的线取下来,双手掌心里把单股的线搓啊搓,搓成一股粗粗的线,穿在一根比较大的针里面,拿起其中一只鞋底纳起来。
纳鞋底也是有章法的,从脚跟处钉第一针,循着最外围的一圈画的线,一针挨着一针纳起来,把最外围的一圈纳好,一只鞋底的轮廓就明了了,千层底就不会走样了。然后沿着最外围的一圈,依次一圈一圈往里面纳。
纳鞋底是很累人的活,千层底很厚,需要顶真和方口剪子帮忙。妈妈把针从鞋底下面扎进千层底,再用顶真帮忙往上顶,把针顶出来,食指拔拔拔不动,就用方口剪子咬住针尖拔出来。妈妈不厌其烦地一针一针重复这样的动作,她的毅力让我感动。她纳鞋底的每一针大小一样,一圈一圈的间隔距离一样,也让我非常得惊讶,因为母亲从来没有用尺子或者笔在上面画一点标记。小脚阿太常常拿着这鞋底赞叹:“针脚匀称,厚实,耐磨。”摸上去,一圈一圈的线扎实地嵌进布料里,使得线与线之间的空隙微微鼓起,摸着这些密密的大小匀称的针脚,我常常怀疑妈妈的指尖带着尺子。
鞋底纳好,妈妈将压实的鞋面拿出来,按照鞋面的样子画好线,用剪刀依着线剪好,鞋面四周用线缝合。接着,用之前接好的布条滚边,滚好的边有时候是与鞋面同色的,有时候是其他颜色的,但都紧紧贴合在鞋底和鞋面之间。之后,将鞋面和鞋底缝合。这是个既要力气又要技术的活,用的针是最大最粗的那种,妈妈叫它“行针”,因为鞋底加鞋面更厚了,顶真和方口剪子必须给予助力,顶真底面顶出来,再从鞋面这里用方口剪子夹出来,一针一针反反复复。
缝合后,妈妈用鞋楦字塞到鞋子脚背的前半部分,塞几天,使新鞋保持良好的款型。两只鞋子都做好,用鞋楦定型定好,妈妈再在鞋子脚跟处用线连在一起。
有时候,母亲会让我们试一下鞋子的大小,我们就在床上穿着新鞋走来走去,弟弟不肯脱,等到他睡着了,母亲轻轻从他脚上除下来,和已做好的鞋子挂在一起。
妈妈做鞋如同做其他事一样,踏实、细致、标准,既坚固耐用,又美观大方。尤其是那副“千层底”,远非一般的布鞋底可比,每一双鞋子都是一件实用结实的艺术品。
渐渐地,床架上就挂起一双弟弟的单鞋、爷爷的棉鞋、爸爸的布鞋和我的花鞋子。母亲会把每个人的单鞋、棉鞋挂在一起,一串串的,像夏天的葡萄。
母亲默默地做鞋,没有现在买的鞋子花样多,款式新,但母亲做的新鞋伴着我们一步一步长大。母亲的新鞋子里有她对孩子、对丈夫、对父亲的爱和温暖,是一个乡下农妇所有的贤惠与勤劳的缩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总是那么耐烦。
直到我年过五十,妈妈在昏黄的电灯下低头纳鞋的样子,依然是我童年时光里的一幅画,一幅隽永的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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