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摄影｜撰文｜商华鸽
编辑｜倪华初
校对｜莫家彦
从事生命救援更多的成就感，毫无疑问是来自那些被救的生还者。
2023年，厦门市曙光救援队共执行生命救援任务95起，救回93人。
让93个家庭免于破碎的背后，是365天里怎样一次次的千钧一发？
夜夜枕戈待旦，我目击曙光救援队的队友全年无休照看鹭岛厦门，我看到生死悲苦，也看到这座美丽海岛的另一面。
写这篇小文最重要的一点，请允许我在开头郑重强调：
我们救回来的每一个人，不管选择跳楼，跳海，还是上山尝试自杀，没有一个人不后悔，无一例外。
生命只有一次，重生后的每个人，都会更加珍惜余生。
18岁的轻生女孩
盛夏，凌晨三点，她趴在临河被一棵树覆盖的水面上默不作声。
入水超过18个小时，她的长发和水草纠缠不清，两只田螺爬上她沾染淤泥的腰部，缓缓蠕动。
王刚看在眼里，于心不忍，便戴上手套伸手将田螺从她皮肤上拂去。王刚和队友抓紧她的手臂并固定在船艇外侧，轻声对她说：“姑娘，我们带你回家。”
夏季水温高，溺水者上浮的时间比冬季会明显缩短。
王刚和数十名救援志愿者一起，动用照明无人机、船艇声呐，耗时三小时，将这位在18岁选择轻生的姑娘带回岸边。
厦门市曙光救援队队长王刚和队友所做的事，只为让她早日回到父母身边，入土为安。
这是2024年8月3日凌晨，发生在福建泉州的一次悲伤的生命救援。
2019年6月9日，福建厦门一座公园内，救援队冒雨将一位轻生者装入尸袋，列队致哀。
生命救援分为两种，第一是寻找逝者，带他们回家；第二是动用救援技术、装备与心理攻防，阻断轻生者的轻生意愿，从楼顶，从水域，从山地，从跨海大桥的栏杆外。
加入救援队
第一眼看见王刚，我并不认识他。当时我已加入曙光救援队微信群，但并不知道王刚长什么样。
那是2019年5月15日晚八时许，一个少年在厦门市环岛路东部海滩选择轻生。
少年主动拨打报警电话，告知自己要投海自尽。接到警方通报的信息后，王刚带队员赶到现场，接下来的救援动作眼花缭乱，以至于当天在现场的我完全看不懂：
王刚带谈判组直面海水淹到胸口的少年，进行心理阻断干预，尽量把少年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警戒组在沙滩站成一排，将围观民众有效地阻隔在营救现场外；
确保组和装备组将装备车和担架准备好，并与即将到来的120急救车辆做好对接；
攻击手则身穿重装救生衣，从少年的左右两侧远处无声入海，尝试绕到少年的背后，防备他突然转头冲进深海……
少年突然冲向深海的动作，的确很突然。
瞬间，埋伏在少年身后左右侧海域的四位攻击手和王刚一起猛扑，五人合力将刚没顶的少年从海中抓起，抬到沙滩上。
王刚（左三）和队友将轻生的青年从海水中救出。
五年后，我再次回看当时记录的视频，整个过程不超过20秒。
王刚将已经失温晕厥的少年放上担架，盖上专用的铝箔材质的金黄色保温毯。随后王刚尝试扶他起身，给他喂了几小口可乐。
后来我才知道，给刚刚被救的人喂可乐，是王刚做生命救援的惯常操作。人的身体天然喜糖，可乐的糖分会给情绪极度激动的人输送能量，快速稳定心神。
“这种主动报警说要自杀的人，其实潜意识都希望获救。他们只是生活遇到难处，一时想不开。”王刚说。
随后，身穿救援队制服的漂亮女队员红豆在救援车上照顾这位被救的少年，并进行心理疏导。
红豆不仅是曙光救援队的一位骨干，她还是队长王刚的妻子。在半年后，她将交给王刚另一项终生难忘的救援任务。
当晚，一条鲜活的生命最终被挽救。这是我第一次目击千钧一发的生命救援，我忍不住对王刚说：“我能不能加入救援队，记录我们的救援故事？”
王刚说：“好。”
2008，中国救援队发展元年
王刚在救援现场。
王刚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新中国开国将军，他从小在江西景德镇的将军院长大。王家的孩子从小都会被送进部队锻炼，他参军时刚满14岁。
在野战部队服役时，王刚精通保家卫国所必需的各种杀敌技能，退役后却机缘巧合把生命救援当做后半生的志业。
命运的巨大转折，是汶川地震。
地震发生前数天，王刚一行十多人驾驶五辆越野车来到成都，稍作休整准备自驾进藏。2008年5月12日早上，车队里一辆全新的三菱越野车突然打不着火。无奈之下，众人只能把故障的越野车拖走维修，然后在成都城区闲逛。
下午2点28分，正走在成都街头的王刚听到沉闷的巨响，看到街边一栋栋楼宇不断摇晃。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也是误判：“难道……弹药库爆炸了？”
后来才知道，是罕见的八级强震突袭汶川。
被拖走的三菱越野车经过详细检查，根本没有任何故障，又能正常启动了。
王刚仔细一算，忽然感到后怕：如果早三菱越野车不出故障，车队顺利出发，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应该正好在都江堰，而都江堰恰恰是地震的重灾区，所有人生死难料。
王刚站在那辆“不让”他们离开成都的越野车前，突然生出一个特别的想法：“老天留我一条命，应该是让我去救人的吧？”
他和朋友随即更改了行程，开车进入震区。车到途穷，又买摩托车继续挺进。
他们进到一个塌方的学校，在学校里用双手和撬棒干了整整16个小时，听着那些埋在废墟下的孩子的声音一个个消失，没有任何办法。
汶川地震教会王刚一件事：在部队学会的一身杀敌本领，面对地震灾难时完全没用。
汶川地震成为催化中国救援力量快速发展的意外推手。2008年，最终成为中国救援队伍发展的元年。
在此之前，中国根本没有救援队，国家领导抗洪救灾时乘坐冲锋舟行驶在洪水中，他们身上都没有穿救生衣。
2008年后十六年，中国的救援力量在飞速发展壮大。如今，曙光救援队的水域任务都要求队员身穿重装救生衣，双艇作业以随时策应互救。
2024年8月3日，福建南安，王刚（右）和陈小冬将轻生者固定在船侧，准备将其带回岸边。
站在2024年回看，汶川地震救援第一次让一身勇武的王刚认识到中国救援力量的孱弱，并让他决心转身，将生命救援当做自己后半生的志业。
黑暗里的“曙光”
生命救援是一份极度黑暗的工作。
比如进山搜救被困的驴友，求救信息大多是在太阳落山发出。
被困的驴友白天通常不会求助，到傍晚觉得走不出来，没照明设备，没吃没喝没希望，才会报警。这就导致曙光救援队的任务高峰集中在夜晚，尤以后半夜居多。
2022年10月20日，福建漳州，救援人员准备深夜上山扑灭复燃的山火。
王刚和队友经常自嘲，他们是“黑暗户外运动爱好者”。这也正是曙光救援队名字的由来，救援志愿者希望自己的出现，能够成为人们生命的曙光。
2024年8月3日，福建南安，照明无人机提供夜间光照，救援人员准备下搜救艇夜间作业。
此外，人类在夏秋两季气温相对较高的季节，走极端、轻生的概率会明显升高，这也使得夏天和秋天成为生命救援任务的高发期。
2024年8月3日，福建南安，救援人员上岸后召集水域组志愿者，集体回看声呐图像，并研判遇难者可能的位置。
一个人，从成都买张机票到厦门，看看海，跳下去；另一个人，从南昌买张高铁票到厦门，看看海，跳下去……五年多来，我目击人们因各种原因尝试轻生，能粗浅了解背后的原因，多归结于网络借贷、产后抑郁、感情受挫、家庭突发变故等。
2020年4月14日，福建泉州南安，救援队员在分析一位有轻生意愿的老人留下的遗书。
我也曾看过几份遗书，不免慨叹：人是一种即使决定告别这个世界，也会努力掩饰一些事，甚至说谎的生物。
但这并不是在怪罪一位觉得走投无路的人，我没有这个资格。一个人真正的死因，有时其实并不可知。遗书，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但生命可贵，无法重来，王刚面对每一次救援，只能全力以赴。
2023年2月12日，土耳其哈塔伊省，救援人员清除废墟杂物，为搜救犬的进入做准备。
曙光救援队自成立以来不收取被救助者任何财物报酬，面向社会提供的所有救援服务全部免费。
王刚的逻辑大概是这样的：能够进行事关生死的生命救援，这已然是我们和轻生者今生最大的缘分。这个缘分，本身正是对救援人员最高的犒赏——所谓生死之交。
曙光救援队刚成立时，只有王刚的两辆越野车，其他任何设备都没有。
2016年他们去云南鲁甸做地震救援，队里用了四种头盔，其中还包括借来的六个电工头盔。
2024年6月21日，福建龙岩，龙岩曙光救援队经过一小时作业，将一辆不慎坠入水中的小轿车定位并拉出水面。
队里的规定是需要志愿者有一份养活自己的收入，才可以来帮助其他人。但要成为正式的队员，需要通过400小时的任务训练、三项以上救援技能考核，才有资格自费购买曙光的救援队服，佩戴救援铭牌。
2019年9月10日，福建厦门演武大桥下，曙光救援队员驾驶冲锋舟尝试搜索落水的一位老人。
曙光的救援志愿者全部是非常纯粹的志愿者：无任何报酬，相反，他们还经常需要自己贴油钱，经常熬通宵。
王刚就像一个“疯子”，领着一群“傻子”，全年无休做救援，其中不少志愿者需要利用自己的调休和年假来执行救援任务。即使如此，一旦有任务，可以很快完成数十人的集结抵达现场。
2022年6月22日，江西乐平，救援人员尝试救助被洪水困在危房中的居民。
目前曙光救援队在中国已经有96支分队。
2021河南郑州水灾救援，曙光救援队在24小时内完成6省16支队伍近三百人的跨省快速集结。
2021年7月22日，河南郑州商都大道，被围困两天的居民乘坐铲车脱险。
兵贵神速，这对紧急救援来说无疑是重中之重。
曙光每次出生命救援任务，车队开出去，成本至少要两三千元。
有人曾问王刚：“你们为了找一个人，耗费这么大人力物力，值得吗？”
王刚说：“不值得！”
他又问王刚：“不值得你们还不该干嘛干嘛？！”
王刚说：“如果这是你的亲人，还会觉得不值得吗？”
对方陷入沉默。
最重要的一场“生命救援”
最开始的症状是咳嗽和气喘。王刚和妻子当时都觉得，这只是一次感冒。
后续的住院检查，最终给王刚带来此生最特别的一次生命救援任务：妻子红豆在2019年年底确诊卵巢癌晚期。这种癌症又叫“沉默的癌症”，大部分患者发现时都已经在晚期。
王刚迅速带红豆去上海，各地朋友全力帮忙找医生。2020年1月22日，红豆在上海做完手术。
第二天，武汉因疫情防控封城。王刚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为妻子抢到做手术的机会。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拯救妻子成为王刚的头等大事。
王刚和妻子都在江西景德镇长大，二人认识后还发现曾读过同一所初中。为支持王刚做救援，红豆放弃自己的教师工作，成为丈夫身后最坚定的支持者。
2021年8月6日，江西景德镇高速服务区，经历河南郑州水灾18天紧张救援后，王刚和妻子在服务区里见面。当时红豆刚结束一次化疗，回到老家景德镇静养。由于途经的郑州市有疫情，夫妻二人在会面的半小时内始终保持五米以上距离，未曾拥抱牵手。
红豆早几年已经退出了一些曙光的救援群，她每次看到群里人们为王刚竖起大拇指都会很难受。她说那些人看不到王刚正当壮年却一身伤病，他们也不知道一年到头经常不眠不休的丈夫有多累。
2020年，王刚在做救援时开始出现心率过高的状态。
医生说这是长期过度劳累造成的间歇性“房颤”。可是他也没办法，90%的救援任务他都会出现在现场。
2020年开始，救援任务量开始爆发，每年出任务都近千起（2019年951起）。
王刚没有办法对一个满怀希望向他求助的人说“不”。
这导致他常年来每天的平均睡眠只有4小时左右。
2016年救灾任务繁多，曙光救援队弹尽粮绝，王刚实在没钱买设备，曾作价五百万卖掉两套厦门的房子。王刚当时是骗红豆卖的。他说自己要做一个投资，手头紧张，加上救援队也缺钱买设备，便做了一个假的投资计划书取得她的信任。
“红豆很聪明的，不可能看不出当时我在撒谎。但她还是愿意抛家舍业支持我继续做救援。”王刚说。
五百万现金重要，还是一支救援队的存活重要？王刚和红豆在2016年做出了他们的选择。这可能是99%的人不会做出的选择。能够做出这种选择的人，他们遇到难关时，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必定不会少。
红豆得癌症的信息传出去，王刚有太多朋友一直想给他打款，半年内加起来至少有三十万。祝福他都收下，钱全部原路退回。
他和红豆当时已经商量好，这些年曙光救援队接受过太多朋友的支持，红豆生病对夫妻二人是一个重大关卡，但是他们还有一套房子可以出售应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2024年8月，对王刚和红豆都是特别的时刻：经历近年的抗癌治疗，红豆在这个月开始停掉所有药物。
从2008年至今，王刚从未缺席国内每一次重大灾难现场。也是在这个特别的八月，王刚决定花十几天时间带红豆走新疆独库公路，看中国最美的自驾游风光，而不是前往福建龙岩武平的暴雨灾害现场。
毫无疑问，从病魔手中夺回妻子，是王刚今生最重要的一次生命救援。
祝王刚和红豆，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