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为了不能忘却的记忆——写在国家公祭日设立十周年之际

参考消息网12月13日报道 (文/白旭 程露 邱冰清)12岁男孩被卖给一名中国军人,军人希望以此伪装成平民,躲避日军追杀,重返队伍抗战。这是杨筱艳儿童历史小说三部曲的第二部,她给男孩取名“吴安”。

“‘安’是因为我希望他平安,而‘吴’是我外婆的姓。”杨筱艳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

1937年11月,她的外公外婆从南京逃到重庆。不久后,侵华日军攻陷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施以长达六周的烧杀淫掠暴行,至少30万人罹难。

“我有一种责任感,要把这些以儿童小说的形式写给孩子们。”杨筱艳说,为了写这些作品,她读了所有亲历者的口述。随着亲历者渐渐离世,很多像杨筱艳一样的人接过记忆传承的接力棒。

大屠杀幸存者越来越少

1937年是国民党政府定都南京的第十年,常志强依稀记得昔日的繁华。

“杂技魔术马戏什么都有,还有拉洋片、说书的,有钱没钱都可以看。每天24小时都有卖小吃的,外国人也很多。”他曾这样告诉记者。

12月13日,侵华日军攻入这个600多年前曾是世界最强帝国的都城,数十万人命运随之改变。

常志强永远无法忘记日本兵用刀刺向他母亲的场景。他最小的弟弟还未断奶,被母亲抱在怀里,后来掉在地上,被日本兵用刺刀挑起来抛出去,落下就不动了。

当时不到10岁的常志强昏了过去。等他醒来,除了姐姐,父亲、母亲和弟弟们都遇害了。

十多年前,有日本学者来到常志强家中,女儿常小梅才深入了解父亲与南京大屠杀之间的联系和细节。第二天,常小梅陪父亲参加幸存者联谊会。记者围上来时,她下意识地后退,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说:“你不要走啊。”“那样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常小梅回忆说。印象中,父亲是个内敛的人,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

“童年的创伤折磨了他一生,我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从此,她陪父亲出席证言集会、和平宣讲、纪录片拍摄、家庭祭告等活动,并逐渐了解家族的劫难。但她发现,许多人对南京大屠杀并不熟悉。一次乘火车时,一位年轻人问她:“你们那里当年真的有30万遇难者吗?”

“我们要为这段历史做点事情。”她说,“要让一代又一代的人不要忘记那段历史,居安思危,让曾经的苦难驱动我们前行。”

2017年,她开始记录父亲的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对他后半生的影响。2020年,《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常志强的生活史》出版,并被译成日文和英文。

2022年12月,常志强去世。目前,登记在册的在世大屠杀幸存者仅剩32位。1987年南京首次统计幸存者时,记录在册的共有1756名。

“幸存者中,能讲述历史的人越来越少。”常小梅在2022年成为首批“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传承人”。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方面透露,目前这样的传承人已有32位,年龄最小的仅9岁,未来这支队伍还将继续扩大。他们代替幸存者赴日参加证言活动、记录幸存者口述生活史出版成书、开通社交媒体账号传播历史真相,以不同方式将历史真相代代相传。

今年65岁的常小梅经常到小学讲课,希望激励年轻一代树立历史责任感,并计划将父亲的经历改编为绘本,向更多孩子讲述这段历史。

向孩子们讲述历史

同常小梅一样,杨筱艳在1991年外公去世时才得知家族与南京大屠杀的联系:尽管当年逃离了南京,两位舅舅却在那段动荡岁月中遇难。

17年后,她在图书馆偶然翻阅南京大屠杀史料,萌生了向孩子们讲述这段历史的念头。与出版社沟通时,她本有顾虑,却意外得到大力支持,并被建议从战前、战时、战后三个角度展开。她的系列作品《荆棘丛中的微笑》已完成前两本《小丛》和《吴安》,其中《小丛》还卖了阿拉伯语的版权。

杨筱艳坦言,调研时曾深陷史料三个月,阴暗历史让她经常做噩梦,甚至在会议中必须坐靠近门的位置。“因此我会考虑孩子们是不是能接受这些,会避免直接的血腥描写,但也不能对暴行完全回避,不然作品没有力量。”

仅有一次,她在讲座上遇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说:“妈妈不让我读,她觉得(书中一些内容)太可怕了。”对此,杨筱艳耐心回应道:“你晚一些再读。”

但更多时候,她得到的读者反馈是正面的。疫情期间,她在上海一个书展分享作品,意外吸引众多听众。一些家长表示,以前不了解这段历史,现在会买书给孩子阅读。

2014年,中国以立法形式将12月13日设立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每年12月13日,当警报声在南京城响起并停歇,作为小学英语老师的杨筱艳总会对学生说:“80多年前听完这个声音,你是不可能坐下来读书的,因此要珍惜现在的生活。”

她说:“一个民族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年轻人正是‘三观’形成的时期,希望他们多看看历史书。”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1985年落成开放,馆址选在南京城西南的江东门,那里曾是日军集体屠杀与死难者尸体集中掩埋的一处主要地点。

纪念馆里有一个装置,每隔12秒就有一滴水落下,象征在1937年的那个冬天,每12秒就有一个鲜活的生命逝去。这个设计让杨筱艳觉得非常震撼。

自2014年成为国家公祭仪式固定举办地后,纪念馆每年吸引约500万人次参观。今年以来,馆方收到观众留言共计125278份,高频词包括“历史”“和平”“铭记”“国耻”“勿忘”“祖国”“繁荣”“不忘”等。

据馆方统计,纪念馆11个新媒体平台用户中35岁以下的中青年群体约占七成。其官方微博#国家公祭#和#国家公祭日#双话题阅读量,从2014年的20.3亿增至2023年的322.2亿。

“记住历史而非仇恨”

南京市第十二中学靠近挹江门和中山码头两个丛葬地,当年由美国牧师约翰·马吉建立。南京大屠杀期间,居住在那里的马吉用一架16毫米摄影机,悄悄拍摄下珍贵影像,成为留存至今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唯一动态画面。

第十二中学副校长史小兵告诉记者,南京大屠杀已是南京许多成年人熟知的历史,每年国家公祭日,当防空警报响彻全城时,他家老人都会站在阳台上哀悼。

“未来要靠一代代的孩子们承载,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通过对历史的讲述,我们希望培养他们的家国情怀,知道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懂得居安思危。”43岁的史小兵说。学校每年12月设“爱国艺术月”,举办演讲、辩论、歌咏和征文活动。

曾在纪念馆担任义务讲解员的史小兵观察到,近年来年轻人对南京大屠杀的了解显著增加。“这一代孩子对国家的发展足够自信,因此能够正视这段苦难的过去。”

16岁的高中生陈宝仪是今年公祭日学校晨会的主持人。受军人父亲影响,她从小就知道南京大屠杀。这些年的学习和纪念馆参观,让她更加理性看待这段惨剧。“当年发生那样的事情,是中国太落后了,我们有义务建设更加强大的国家,避免悲剧重演。”她说。

她的同学、17岁的高菁则认为,记住南京大屠杀是对死难者的告慰。了解历史真相并未让她对现在的日本产生敌意。她和同龄人一样喜欢看《名侦探柯南》和《美少女战士》等日本动漫,购买周边产品。

这正是史小兵希望看到的。他说:“记住历史不是记住仇恨。”因此,学校组织了很多辩论和讨论,比如最近的一期是关于怎样看待对日本免签。

杨筱艳也赞同这一观点。“我们要传递的信息不是仇恨任何一个国家,而是仇恨战争本身。”她表示,记住历史并不影响去日本旅行,她自己也喜欢一些日本明星,读山口百惠的自传《苍茫时分》。

“我们希望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能够培养年轻人的思辨能力,让他们有正确的历史观,也希望未来中国和所有国家都能和平。”她说。

为让更多国际读者了解南京大屠杀,她计划将作品翻译成英文。除《荆棘丛中的微笑》,她还创作了《宁生,宁生》,灵感来自一张纪念海报:1937年和2017年的两名孩子隔空对望。

书的结尾处,已经是大学生的宁生在纪念馆的留言簿上看到这样一段话:“任何人都不能回避这一段历史,历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历史的无视与遗忘。愿我的国家和人民,永享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