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祭日 | 《石头城》:走进南京城的血泪悲歌

国行公祭,祀我国殇。八十七载,痛未敢忘!

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遇难者国家公祭日,也是全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向所有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同胞们致以最深的哀悼和缅怀。

今天,我们推出小说《石头城》引子一文,跟随作者房伟一起,缓缓走进这个波澜壮阔、英勇壮烈的历史故事,唤起那潜藏在脑海深处,却始终难以忘怀的情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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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

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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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桃花扇·沉江》



引子




我醒来时,听到院子里的鸟声嘈杂。玄凤鹦鹉和金丝雀,挂在廊下的笼中,正唱得慌乱。微风吹过,紫铜铃“叮叮当当”作响。深秋的早晨,听着有风,我起身开门,雨一层层地飘下,打湿了绿笼。我拎走鸟笼,回到院子,拍了拍院里出租车的白雨布,闷闷的,全是凉凉的雨水。我家院子不大,二层老宅,属于大悲巷老街区。院里种着紫竹棕榈树。街上此刻,肯定也落满了黄黑的梧桐叶


震晖,路上注意。里屋传出几声咳嗽,又不见了声响。

父亲起得比我还早。过了九十岁生日,父亲越来越不爱走动。从前的父亲,不是这样。他喜欢将有关南京历史的小文章,小心翼翼地剪下,再把它们粘贴到A4纸上。他还有本老相册,相册用软牛皮做封面,搭配雕刻着荷花纹路的铜纽扣。父亲开照相馆谋生,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才去成贤街小学教书。老相册有张全家福,穿黑长袍马褂,不苟言笑的长胡子老头,是我的太爷爷,中央大学蒋乾中教授;太爷爷身边的小脚老妇,是太奶奶蒋鲁氏,她的手里攥着一把水烟枪;清清瘦瘦,面色阴郁的青年男子,是二爷爷蒋坤安,他是有名的京苏菜厨师;靠着二爷爷的,是一位高个妇人,二奶奶柳如春;第二排有个穿西装,戴眼镜的潇洒青年,父亲说是三爷爷蒋坤模,在总统府当行政秘书;他身边穿翠绿旗袍的时髦女孩,笑得开心,是三爷爷的未婚妻陈菊美,金陵女大的学生;挽着她的胳膊,还有一个穿蓝色学生装,剪着短发的圆脸女孩,是我的姑奶奶蒋坤瑶。

照片上人多,前排有个少年,怀里抱着个胖丫头。我问父亲是谁。父亲嘿嘿地笑着说,那就是他,蒋家长子蒋巽丰。他抱着的,是小姑蒋巽玉。我问,爷爷奶奶呢?父亲说,你看最后一排。我在照片上发现两个奇怪的女人,一个面色黄瘦,愁眉苦脸,一个趾高气扬,烫着卷发。父亲说,年纪大的是大奶奶柏翠芬,年轻的是小奶奶周慧。我又问,爷爷在哪里?父亲叹了口气,说,你爷爷不愿拍照,那天他去齐凤阁喝酒,深夜才被人家抬回来。我说,真是荒唐的家伙。

傻儿子,你从小就是老实种。父亲拍着我的头说。

蒋家在南京算不上名门望族,但也是大家庭。1937年,世界改变了。照片上的人,死去和失踪的很多。父亲晚上九点睡觉,早上五点就醒。屋檐上惊走一只猫,夜鸟号叫几声,都能让他惊醒。睡梦中的父亲,眼球快速转动,脑门出汗,他也呓语,磨牙,说些我听不懂的梦话,依稀听着像日语。父亲最近一次远行,是七月份到纪念馆看望墙上的老朋友。铺满石子的路,太漫长,太硌脚了。父亲颤巍巍地走着,身边是一座座黑铁色雕像,喷泉冒出汩汩流水,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仿佛无数被冻住的眼泪。走到纪念馆内门,父亲擦擦汗,甩了甩手,脖子那条大筋抽动。我说,你来过很多次,干吗怕那些雕像?父亲摇头说,是不想听流水声。水有啥可怕?我问。父亲说,那是血的声音,汩汩地在耳边流过,每晚都能听到那声音,我陪伴了它们八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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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总有些古怪想法,有时像“老顽童”,我也是半大老头,但还没有足够老,我还想做点事,和不同的人打打交道。早上,我出车后,父亲徘徊在附近小区的垃圾桶周围,他拿着白色编织袋,在垃圾里挑拣。有人看他可怜,把他当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丢些钱物,他也照单全收。他收回家的垃圾千奇百怪,长霉点的苹果,开口胶鞋,脱线毛衣,废旧小电池,各式各样的小刀。我在沙发底下,发现塑料袋里十几把黄色小裁纸刀。他的小屋堆满垃圾,床上和地上都是,他就睡在上面。

我问他,为啥把破烂弄回家。父亲认真地说,不是破烂,有大用。他原本有英吉沙刀,还有军刺叫“毛奇”。我耐心地对他说,现在没鬼子了。他摇头,固执地说,好东西收集起来,交给华小姐的手工学校,换军票,买吃的和用的,要攒钱,修好大门,爸爸会找不到我的……父亲声音越来越低,突然惊恐地抱着我大哭。我意识到他有问题了,带他看医生。医生说,没啥,年龄大了,阿尔茨海默症,从前受过大刺激,现在小脑萎缩,记忆混乱,创伤性回忆能想起来,现在的事,反而记不住。他坚决不让我清理垃圾,我只能趁他睡熟,偷偷运出去一些,不让他发现,否则他又要发脾气,说我要害他。

父亲慢慢接受自己“老糊涂”这个现实。去纪念馆,对父亲来说,也是大事。他穿上干净衣服,收拾利索。纪念馆光线很暗,照片墙上,每个幸存者照片下,都亮着一盏灯。纪念馆人很多,有的心软的女孩,会站在幸存者照片下默默哭泣;也有些人不在意这些,特别是夏天,很多老妇人带着孩子,在这里跑来跑去。孩子们的笑声,充斥着大厅。摇着蒲扇的老妇人,坐在透明玻璃走廊,惬意地说笑,全然不在意那之下的累累白骨。她们大多是带孩子来蹭空调的。南京的小孩,有种天然对死亡的容纳力。我小时候就喜欢在清凉山乱跑,追着蓝莹莹的鬼火撒野尿。

父亲呆呆地看着那面墙,全然不管周围的人。他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钉子,牢牢地钉在墙下,但没有泪水。我问父亲,认识墙上的人吗?他说,有的认识,很多也不认识,只是亮着的灯,越来越少喽。那面墙上,很多照片下没有灯。照片变成一片灰黑色。父亲的那张照片,是纪念馆照的,我给父亲梳头刮脸,穿上藏青色中山装。父亲非常配合。他笑着说,把我打扮得帅一点。这张照片,要挂在墙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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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他的意思。左前方还有好多墙,上面是1937年冬天死难者的名字。那是一个更大的队伍。他们静静地看着父亲,等待着他的加入。爷爷蒋坤典也挂在墙上。那是张军装照,写着“中央军校教导总队三等军需正蒋坤典少校”。爷爷梳着油亮的背头,露出点坏坏的笑意。父亲说,这是爷爷唯一的照片,是爷爷的小妾周慧送他的。家里的老照片,大都毁于战火。

蒋坤典这辈子享福喽,父亲仰着头说,打起仗,找不到他了。

死了吗?我问道。

我更相信他活下来了,父亲说,永庆巷老宅,我住了几十年不肯搬,就怕他哪天回来,找不到。

他回来过吗?我又问。没有,父亲说,也许他隐姓埋名,在哪里逍遥了一生,早把我们忘了,也许他和日本人打得英勇,死在其他地方了。

清晨六点半,我准时出车,通常绕行仁爱医院,那里有几面高大沉默的青石墙。夏季快结束时,我在石墙下,看到几辆白色救护车。透过微雨间隙,石墙背后的院里,汪着一窝窝浊水,铺着鹅卵石的小径,四散着被碾烂的、湿漉漉的枯梧桐叶。前一晚雨水肯定非常大,医院的柏木窗紧闭,散发着樟脑球气味。听说四个少男少女溺死了。八个医护人员抬着他们下车。斜风吹过,混着黑褐色污渍的灰裹尸袋掉在泥水中。车里的客人说,手机新闻爆料,他们相约去江边消暑,一个掉下去,其他人去救,浪打过来,所有孩子都漂走了。一个漂亮苗条的女生,嘴唇死死地咬着,磨烂了筋肉,你在车里看不到。

人总要死。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不可重复的故事。父亲那一代人,有太多可怕的事。纪念馆为他录过口述实录,但只是很少一部分。我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早年读过外贸学校,结过婚,还有儿子。很多年前,妻从外贸局辞职,跟着香港人做生意,过了几年,我们离婚,她带着孩子去美国,再也没回来。退休后,我出去开出租,挣点小钱,顺便散散心。我总要找点事做,否则,只能陪着父亲,弄点剪报,看看旧书。我想将父亲的故事记下,就像那些照片,将来会有千千万万的人看到。

援助会的刘女士,经常给我介绍生意,都是来南京参观的日本人。南京有些出租车司机恨日本人,拉着他们多绕路。我不这样。我们不卑不亢,公平公正,才能让人家看得起。当过兵的日本人,眼神硬硬的,他们有的诚恳,有的藏着不说,目光躲躲闪闪。我按规矩带着他们游览,但介绍景点,会痛骂日本兵。我骂得痛快,他们听得脸皮发涨。我恨日本兵,但对没做过坏事的日本人,也不太排斥。他们对父亲很好奇,有人提出要访问他。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见到日本人气得发抖,要追着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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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父亲精力更好些,会在五针松下打拳。松针落满地下,踩上去硬硬的。父亲脚步绵软,身形还有筋道。我悄然立在他身后,不敢打扰。几分钟后,父亲的皮肤发红,额上冒了汗,这才收了劲,大吼一声,杀敌报国!声音洪亮,全然不像耄耋老人。我被他吓了一跳。父亲拍拍我,说,傻儿子,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命硬,咱俩还不知谁能熬过谁呢。他调皮地冲我眨眼。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精力充沛、胆大勇敢的父亲。我真怀疑,他那个“老糊涂”症也是装的,就是为捉弄我。

客人在南京南站叫了滴滴打车。我开过去,是个拖着行李箱的中年人,他说去中华门转转。我说,你来南京干啥?他说,对南京抗战史感兴趣。这人是个教师,自己掏腰包,琢磨几十年前旧事,也是有意思的人。我说,我是个老头,也晓得世道变了,现在的小孩,读网络小说,听易烊千玺的歌,看李子柒的短视频,你把血淋淋的事翻出来,人家有兴趣吗?那人执拗地说,总有人愿意了解。我想了想,又说,要是信我,带你去个地方,想了解南京,那是不错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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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市鼓楼区石头城公园,因园内古城墙中段一块凸出的椭圆形红色水成岩,长年风化,酷似一副狰狞的鬼脸,故被称为“鬼脸城”

我在鬼脸石头城遗址公园门口停车。1965年夏天,父亲被单位停职,勒令回家反省。母亲也离开了我们。父亲带着我在湖水边洗脚。我们在长满野草的城墙飞奔,像蹦蹦跳跳的萤火虫。那些茅草、白蒿、小蓬草、胡枝子,还有些叫不上名的灌木,郁郁葱葱地长在“鬼脸”的头和脸上,像绿油油的头发和胡子。它们划伤了我的胳膊,留下长长的疤痕。那个夏天,我被划伤胳膊,跌落在鬼脸城墙脚。城墙根凹陷,里面蹲着个石菩萨。我摸摸菩萨的脸,充满潮气,额头陷进去条缝,像什么硬物卡在里面,似乎是银圆。快下雨了,我仿佛看到红彤彤的“鬼脸”,一点点地融化成血湖。我放声痛哭,很快引来父亲。他将我搂在怀里,我惊讶地发现,父亲的脸上,布满泪水。

很多年过去了,我变成了老头,“鬼脸”还是老样子,看来人还是比不过石头。

想听我给你讲故事吗?我拍着城墙砖,对教师说。

教师说,南京的故事很多,就从你家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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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石头城》

作者:房伟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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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编辑:刘雅、邓洁舲

二审:张俊平

三审:王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