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老章走了。他这一走,使得“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中又减少一人。
表哥祖籍南京,1935年出生在山清水秀的秦淮河源头,他家也算是小康之家,祖父是乡里的开明绅士,《古文观止》稔熟于心,写得一手好字。“八·一三事变”之后,日本鬼子又杀进了南京城,表哥一家从此家破人亡。
1937年12月中旬,寒冬时节滴水成冰,在南京城里杀红了眼的日本鬼子兽性大发,又成群结队地扑向郊县烧杀淫掠。一天清晨,一伙鬼子兵突然将溧水县夏家边村团团围住,满口“八嘎、八嘎”地咆哮着,肆无忌惮地闯入村民家中,翻箱倒柜搜寻金银细软,实在抢不到值钱物品,就一把大火烧毁瓦房茅屋,一时间全村哀嚎不绝。鬼子兵还用刺刀枪威逼手无寸铁的村民集中在打谷场上,逐个搜身,看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便一把拽出人群,放肆地狞笑:花姑娘、花姑娘!
夏家边村邻近一条大河,鬼子发现河边的柳树上栓着一条大木船,一个矮胖的鬼子兵二话没说,一队鬼子兵跳上了大木船,用军刀砍断了缆绳,欲渡过去河杀往邻村。鬼子抓来一个二十来岁的文弱书生,用刺刀逼迫他上船操桨。这个身穿棉袍的男人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从不过问稼穑之事,四体不勤的他哪里会撑船?面对鬼子刺刀,读书人吓得瑟瑟发抖,硬着头皮操桨划船,可是木船根本不听使唤,只是在河中团团转……于是,鬼子便一脚把他踢下了大河。男子求生心切,他双手死死地扒住船舷央求着……凶恶无比的鬼子小队长抽出军刀,“咔嚓”一下砍了下去,砍断了男子扒在船舷上的双手,男子惨叫一声沉入河底。
望着自家男人沉入河中,一名少妇发疯似地扑向河边,一下子瘫倒在河边的柳树下。捱过了个把星期,邻县有好心人前来报信,说是河里漂来一具被砍断双手的男尸,询问有谁家会来认尸。
披头散发的少妇赶紧跑到几十里开外的高淳水乡去认尸,一看果真是自家男人,只见他怒目圆睁,活生生地被砍断双手。认尸那天正是1937年的冬至时节。
丈夫被杀害了,不满3岁的儿子又被鬼子掳去当玩物,毫无人性的鬼子把小男孩抛来扔去找乐子,所幸没被摔死和捅死。入夜,趁着鬼子醉酒之际,几个村民摸黑潜入鬼子兵的宿营地,从稻草垛旁救出了可怜的男娃,此时男娃早已是冻得奄奄一息。这个小男孩就成了“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他就是我的表哥。他自幼痛失父亲,打从心底里痛恨恶魔。在日寇的暴行下,他母亲一病不起,他在乡亲们的接济下,才勉强地活了下来。
解放后,他被保送到北京读大学,毕业后又在首都成家立业。1975年,他应邀出席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国庆招待会,他特地把那份烫金请柬与国庆节当天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一同珍藏起来,报纸上印有他作为新闻出版界的知名人士,与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出席国庆招待会的名字呢。
这些年来,我与表哥很是投缘,情同手足。曾记得,2000年春节,表哥表嫂来上海过年,我陪他俩去“销品茂”选购睡衣等生活用品,营业员竭力推销一套日式和服睡袍,我问表哥:“这睡袍穿着方便舒服,要不给你俩各买一件?”表哥厉声回绝:“不要,不要!”他满脸不悦,如同吵架一般。
今年“立秋”过后,年迈的表哥病情恶化,病故后他的遗体上还覆盖着鲜红的党旗。在送别仪式上,我泪眼婆娑,眼前浮现着他幼年时的悲惨遭遇,这家仇国恨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痕。在噙泪俯首鞠躬之际,我祈愿天堂里不再有野蛮屠杀,祈愿表哥能一路走好……(孙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