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路环北小商品市场是杭州著名的老市场,经营了20多年以后,目前已经关停,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这一区域颇有历史的余韵:20世纪五十年代,这里是杭州颇负盛名的福华丝织厂。当时我在杭一中(即现在的杭州高级中学)读书,上下学要路过此地,隐约还能见到大楼上“緯(注:本文中除特别标注外,均简写为纬)成”几个大字——在上世纪初至三十年代,这里是杭州有名的纬成股份有限公司。纬成公司的厂区,在清代是守备衙门,毁于咸丰年间的兵燹。
近日,我在上海收藏到一枚民国时期的杭州银章,重约6克。银章正面有“緯成”和“58”的编号,背面是“桑叶”图纹和一个蚕的繁体字:蠶。
这枚银章,让我想起少不更事时,曾经在家中翻箱倒柜找出一张纸。父亲说:“这是纬成公司的股票,纬成公司已经‘倒灶’了。”
一枚“纬成”银章,牵动了我记忆深处的“纬成”往事。
纬成公司创始人身份不凡
《杭州丝绸志》载:1912年5月,浙江公立中等工业学校校长许炳堃(坤)与该校染织科主任朱光焘,集资2万银元,在池塘巷原清守备衙门旧址,创办杭州纬成丝呢公司。
据《晚清民国杭商研究》记载:许炳堃(1878—1965)是浙江德清人,早年就读求是书院。1907年毕业于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机织科,1908年回国,授工科举人。宣统元年(1909)殿试一等,留内阁中书。
宣统二年(1910),浙江代理提学使郭则沄与许炳堃商量,希望办一所“杭州前所未有的学堂”。创办这所学堂需要获得朝廷批文。批文下达:学堂为官办,聘许炳堃为浙江官立中等学堂的监督(校长),以在蒲场巷场官弄报国寺已停办的铜元局为校址,负责筹建事宜。
宣统三年(1911)3月27日(农历二月廿七),“浙江官立中等学堂”正式开课。许炳堃邀请朱光焘出任染织科主任。
朱光焘(1881—1963),仁和(杭州)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清政府颁布《奖励游学毕业章程》,宣布对中国留学日本的毕业生按学堂毕业等级分别授予贡生、举人、进士等名衔。宣统元年(1909),朱光焘毕业于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染织染色科,授工科进士,又殿试第一,授翰林院检讨,派任南洋劝业会染织审查官。
“学堂”开设几个月后,1912年辛亥革命爆发,学校改名为“浙江公立中等工业学校”,1913年又改名为浙江甲种工业学校。1918年—1919年,学校增设化学科、电机科,报名的学生不断增加,都锦生、夏衍、沈西苓、常书鸿等都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都锦生、常书鸿毕业后还留校任教。1920年秋,学校升格为“浙江公立专门学校”。但染织科没有升格,改为“浙江织业工业学校”。1927年,第三中山大学创办时,浙江公立专门学校改为“第三中山大学工学院”——第三中山大学就是后来的浙江大学。
染织科则改为“浙江织业工业学校”后,简称“杭高工”。1949年以后,“杭高工”与几所学校合并分拆,其学源延伸到今天的浙江工业大学和浙江理工大学。
纬成产品“西博会”获奖
辛亥革命成功后,许炳堃和朱光焘作为浙江中等工业学堂的校长和教师,为解决本校毕业生的就业问题,集资2万银元,创办了杭州纬成丝呢公司。次年又增资4万银元,成立杭州纬成股份有限公司,当时有提花机12台,职工60余人。
1915年3月10日,农商部在当时的北平举办国货展览会,纬成公司的“纬成缎”荣获部级奖;1918年,“纬成缎”又获得了巴拿马博览会金质奖。
纬成公司声誉大振。许炳堃他们决定扩大生产,遂将池塘巷内毗连的张姓人家所开的绸厂及其住房购置下来,开办了缫丝部。
1917年,缫丝部成立。1920年,又增资100万银元,在嘉兴南湖边开设“纬成公司裕嘉分厂”。1922年,朱光焘赴美参加纽约第二届丝绸博览会后,与许炳堃商议,再增资200万银元,在嘉兴建成绢纺厂。到1927年,公司已有职员784人,工人3900人,成为浙江省大型丝绸兼缫丝企业之一。
1928年,为扩大对外贸易,公司又成立了国外贸易部,与外国厂商直接进行贸易,打开了丝绸产品向印度及南洋出口的销路。
1929年6月,杭州首届西湖博览会开幕,朱光焘被聘为西博会常务委员兼丝绸馆馆长。他在丝绸馆里专门开辟了“纬成陈列室”,展出了壁绉、印花、平纺、五彩绡、绢纺等丝绸织品,以及纺丝、生丝、蚕茧产品。纬成公司的印花、平纺、纺丝、生丝荣获特等奖,另有(蚕)茧获二等奖。
正因为多个产品荣获了“西博会”“特等奖”和“二等奖”,纬成公司制作了为数不多、且有编号的“纬成”银章,以资纪念。
池塘巷里,因纬成公司搬迁的张家
池塘巷里石库门朝南开的张姓人家,与纬成公司毗连,也开着绸厂,这便是我二姑奶奶家。
我的二姑奶奶名丁书,嫁的丈夫名叫张竹铭。纬成公司要扩大生产,就与张家商量,给张家移地置换。张家也是好商量的,从池塘巷搬迁到了余官巷,一个高大而古老的宅第。
余官巷这宅第,原属金姓人家。金家后来出了一个名人,便是著名作家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
王映霞的童年是在这所老宅里度过的。据其在自传中回忆:
“丁未年,前清光绪三十三年的阴历十二月廿二(1908年1月25日),我出生在杭州的余官巷中一所高大而古老的宅第中,周围是极高的防火墙。院内除了住房以外,还有花园、竹园,以及几十间住房……我出生的房间就是我父母结婚时的新房。”
王映霞的祖父叫金沛珊,既未做官,也不会经商,于是家道日衰。他卖掉了余官巷的旧宅后,搬到了湖墅信义坊西头,买了一所较小的住宅。
余官巷这座高大而古老的宅第确实不小。我青少年时,还常到余官巷去看望二姑奶奶和表叔伯、表兄弟姐妹,其环境与王映霞自传中的描述基本相仿。
宅第的东头出门是中山北路,西头出门是余官巷,内有几十间住房。宅里的长深弄堂黑乎乎的,小孩子总觉得会游出蛇来,不免有些害怕。宅中还有假山、鱼池,虽不太大,但坐坐看看,也颇有闲情逸趣。
岁月流逝,城市更新,现今这旧宅已不复存在了。
担任纬成公司总账房的沈秀才沈秀才是许炳堃的同乡,被请来任总账房。他住在池塘巷朝北的石库门里。沈秀才育有一女两男,长女沈兹九(1898年—1989年),学名沈慕兰,一生参加革命,是已故人大副委员长胡愈之的夫人。1949年10月1日,她和胡愈之同登天安门城楼出席开国大典。
20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在北京短暂工作过。因为沈兹九与我二姑奶奶同为池塘巷邻居,我在京时也曾几次拜访过她。她与我谈了在故乡杭州的一些家事、趣事。
沈兹九说,父亲是个好好先生,母亲则非常能干,也相当迷信,凡事都要问菩萨。当时她想读师范,母亲说,要求个签才能定。于是她先到庙里,要了两张上上签,藏在身边。母亲求了两张签,一张中平签,一张下下签。母亲不识字,便交给她看。她迅即调换成上上签。这下母亲没有办法了,她终于如愿读了在杭州的浙江女子师范学校。
沈先生语气深长地说,旧时的女孩子没有地位,要读个书多少难。她还讲起了童年缠小脚的往事——母亲一定要给她缠小脚,她痛得嚎啕大哭,父亲赶来,将裹脚布松开。她到老了还是非常感激父亲对她的慈爱.
正因为当时的女性没有地位,在她幼小的心里,萌发了要为妇女争气的决心。
1934年,报业巨子史量才聘请她主编《申报》副刊《妇女园地》。1937年12月,日寇侵华,南京沦陷,百姓们拖儿带女逃难。沈兹九在武汉听闻一位死里逃生的记者带来的消息:日军正在苏杭一带抓捕儿童,运到日本。沈兹九找到时任中共长江局妇女部成员的邓颖超。1938年1月,邓颖超联络各界知名人士在汉口召开保育儿童发起会议,沈钧儒、郭沫若、蔡元培等183位发起人参加了会议。1938年3月,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成立,宋美龄任理事长,邓颖超、史良、沈兹九、安娥等为常务理事。不久,邓颖超等人介绍沈兹九加入中国共产党。
此后,沈兹九受党的委派,分别到过皖南新四军总部和新加坡等地,与胡愈之、郁达夫等进步人士一起,深入群众中进行抗敌宣传。
当我了解了她不平凡的经历,心中充满对老人的崇敬。
1987年6月,我所在的工厂荣获“全国环境优美工厂”。在北京受奖后,我再次拜访沈兹九先生。她高兴地为我题写:
“环保工作是造福人类的伟大工作。丁云川同乡,年轻从事这一工作,前途远大,特此祝贺。九十老人沈兹九,1987.6.9于北京。”
我真没想到,九十老人的思维还这样敏捷,连标点符号都那么准确。也难怪,她曾是全国妇联宣传教育部部长、《新中国妇女》月刊的总编辑。
1989年12月,沈兹九先生去世。
沈兹九的大弟,学名沈学诚,也是一位名人。
1923年,沈学诚毕业于浙江甲种工业学校,同年考入日本京都高等学校染织图案系和东京美术专科学校,和同在日本留学的校友夏衍成为好友。1928年,沈学诚回国后,参加了郭沫若和郁达夫等人成立的“创造社”,1929年,与夏衍等人创办了上海艺术剧社。1930年2月,他又和他人共同发起了我国第一个左翼美术团体——时代美术社,并参加了鲁迅、夏衍等发起的左翼作家联盟。1931年,沈学诚进了“天一”电影公司,改名沈西苓。
1933年至1939年期间,沈西苓相继执导了《上海二十四小时》《女性的呐喊》《船家女》《十字街头》《中华儿女》等影片。
不幸的是,沈西苓得了伤寒,于1940年12月在重庆去世,年仅36岁。
已消失的纬成公司
日寇入侵后,社会动荡,中国的民族工业处于内忧外患之中。1932年2月,纬成公司困难重重,资金周转不灵,宣布总、分公司全部停业,令人扼腕痛惜。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许炳堃、朱光焘两位民族实业家,殚精竭虑创业二十年,成为中国近代丝绸业的先驱。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他们。许炳堃被推荐为浙江省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浙江省文史馆馆员、省政协委员,以及连续两届的上海市政协委员,1965年在上海逝世。朱光焘迁居到沈阳,安度晚年,1963年病逝。他俩的人和事,已编入《杭州丝绸志》中。
在收藏这枚银章时,我问藏家,银章的主人是谁?他告知:来自上海的一户人家。听到“上海”二字,我忽生遐想:难道这银章的主人是在上海过世的许炳堃?
这枚“纬成”公司银章,历经近百年的风雨沧桑,还能幸存于世,实属不易,它承载着杭州民族工业的历史记忆。幸运的是,这枚银章终于回归乡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