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能够以拳参禅,悟入梵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是带着各种世俗目的来学功夫的。
笔者第二次到少林寺,因是应邀参加“2017首届少林无遮大会”中少林寺与国内外几所高校联合举办的“少林寺与北朝佛教学术研讨会”,所以飞机落郑州即有少林寺法师来接。接机的法师法名延琰,八九岁出家。路上闲聊,他说:小时候太顽皮,父母送他来少林寺管束,一直到现在20年了。他曾经参加比武,一掌可以击断6块砖。看他手掌,即可见不同一般,十分有力粗壮。从机场到少林寺禅武酒店一个多小时的路,他手机响不停。他说:“手机离不得,每天联系的事太多,有时一天要接待一百多人,半夜3点都有电话来。”可以想见,搞这么大的活动,接待工作一定十分繁忙。
一路上,均见冠以“少林”之名的武馆和武术培训学校,看来武术市场不小。古老的传说让少林功夫变成传奇,现代传媒把传奇置换为崇拜者的梦想,最次也是强身健体的说辞。虽然以武功护国的英雄幻觉在现代国际政治和热兵器战争中已经失去意义,但会点拳脚对付街头小混混还是很多小男孩和大男人的追求。最不济,在各类“神剧”中添加点功夫桥段,还是可以作为给三流编导们提供视觉调料的智力救济方式。
来到登封的第一印象,就是满大街功夫和尚。小至幼童,大到壮汉,皆成群结队,一式光头僧衣。金发和黑肤的功夫小哥,也有不少。当然,这实际是文化产业制造的表象,真和尚并没那么多。许多打着“少林功夫”的武术学校和培训班,为了招揽生意,让学员都穿上短打扮的僧衣或印有“中国少林功夫”“少林童子功”“ShaolinKungFu”等字样的短褂,着装和广告牌都少不了“少林”二字。问延琰法师,他说它们都和少林寺无关。入住后,但闻窗外吼声阵阵,数队人员着装统一,列队喊口号行进。即使到晚上,不明身份的和尚们仍在球场空坝“哼哼哈哈”地习武。初来乍到,不明就里,还以为真和少林寺有关。这事让少林寺也很无奈,谁让自己名声如此大呢!
现在政治中心位移,少林功夫与世俗权力中心的关系不再像古代那紧密。虽然少林寺方丈还会当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国家领导人和各国政要也会视察或参访少林寺,但少林寺与世俗的关系,已经定位为“文化名片”并根本性地转型为文化产业方面了。作为国家5A级景区的少林寺,每天游人香客络绎不绝,门票年收入过亿;法物结缘处为香客标价“结缘”的香烛和佛珠,廊亭在表演香道、茶道并售卖着各式碑刻拓片和字画;大殿墙上的古代武僧习武图诉说着历史的传奇,现实中的武僧则会在固定时间为游客表演功夫绝技。每逢寺里举办大型法会或“少林文化节”,寺院内外无不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如少林寺大摆功夫擂台,各路武僧更是齐聚嵩山论剑,来自世界各地肤色各异的和尚及俗家弟子纷纷登台献艺。场外看热闹的少年,身上穿着标有“少林功夫”名号的各式短褂。他们应该不属于少林寺武僧团成员,但都共享着“少林功夫”的文化资源。
大会期间,组委会还组织我们去一个人造景观观看了时下旅游点流行的类似“啥啥印象”的大型文艺表演,“禅文化”是其主要卖点。节目开始前,主持人引一拥有许多名头的汉装书法“大师”上来,作势书写。字很俗,写一些流行吉言禅语之类。然后一些美女袅娜登台,展示一些早已写好裱平的作品。主持人吹这些作品本来都是卖上万元的,“因有缘而送”,每幅只是象征性地收600元—800元,很有升值空间。在我疑惑此等俗字俗为,“缘”从何来的时候,观众席中竟然陆陆续续有人举手求字,瞬间卖出6幅,微信支付。终于熬到演出开始,排场豪华,内容竟然记不得了。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几位穿黄色僧衣的演员,整台晚会的大部分时间,都一动不动盘腿坐在那里。我于是也很俗地算计,他们的报酬,比起那些在舞台上费劲表演功夫的武僧,有没有差异。
因谈论少林功夫,笔者向大和尚介绍我们正在做宗教艺术遗产调
查与数字化保护研究项目时,对在少林寺看到的古代武僧习武壁画,包括那些在法品结缘处流通的武僧习武石刻拓片等和少林功夫相关的佛教艺术遗产,表示很感兴趣。我们注意到,连新建的石塔,也有武僧习武的浮雕,少林功夫已经成为少林寺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们觉得,少林寺有这么多与中华武术有关的传统文化遗产资源,目前从寺内蔓延到寺外的少林功夫旅游、培训等,已经形成颇具特色的文化产业链。比较其历史和现状,或许可以在体育人类学、文化遗产的功能转化等方面做些研究。依职业习惯,笔者忍不住建议学生在这方面动动脑筋。
大和尚对此表示赞同,还谈到,少林文化其实不仅仅是少林功夫,还有很多方面都值得研究:
大和尚:你们找准点、找准方向,多看看。我还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保住了很多传统。宗教生活,包括一些宗教仪式,应该说是非常传统的,我们自认为是在国内是不多见的传统。比如一些传戒法会、禅堂的“禅七”,包括功夫,传统的功夫的演练模式、演练实践的精神信仰。没有信仰、没有动力,就不会有好的结果。就像你们做学术研究一样,要请到大家,做到一定的水平,有目标才有动力。我们寺庙这一块,有信仰才有动力,才精彩。
笔者:你们在寺庙都算是局内人了,像少林功夫、壁画、塔林,做下研究挺好的啊。
大和尚:这两回事,肚里没有知识,不知道怎么说。学者们就这点好处,有知识,知道用什么话来修饰得更好、更到位。我们不行啊,连句话都说不好,专业知识不会用(众:您太谦虚了)。这得用专业词啊,有很多好的句子,我们不懂不会用。有专家来的话,几个字、几句话,立马就提升到一定地位了。我们看就“挺好,一千多年了……”,说不到几句就没了,这就需要你们专家学者来说啊,而且有权威性。我们说,又该说你看老和尚卖瓜了,自卖自夸。
笔者:其实人类学很讲究关于局内人、局外人的观点。我们属于局外人,可能会看到一些你们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你们局内人看到的又是我们看不到、体会不到的,所以需要互补。
大和尚:说是这样说,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虽然在寺庙里待好几年了,有很多事情他不一定知道。出家人有这个习惯,出家人的事情,居士不一定知道,比丘的事情,沙弥不一定知道……寺院里的事情,亲人、亲众可能不知道。社会上也有这样一种习惯,寺庙里更是如此。有些从戒律上就有约束,规定的。有些仪式受戒的人参加的,不受戒不能参加,是有这样一个传统。我们的宗教仪式、宗教生活,包括我们寺庙的管理,即使在这里住上几年,很多事还不知道。在外面感觉什么深入了,实际上差远了。当然出家人也有出家人的优势。你看出家人写的东西和在家人写的东西,它的结果、受众面,完全两回事。民国那时候从日本回来的大居士,把出家人批评得一塌糊涂。你看到现在,出家人写的东西还在用,他们写的东西谁还在用?出家人的东西还在用,是几十年实践的东西,虽说没有上升到什么高深的理论,但是几十年实践出来的东西,它能传承下来,是有价值的,确实是两回事。所以做研究的时候,确实是要深入进去才会挖掘出来点东西。艺术的东西还好一点,艺术本来就是表象的,就是彰显、表象作用,和这个不矛盾。但是你说修行上的东西、管理上的东西,还真是不好接触到的,艺术的东西还好一点。
笔者:所以我们觉得需要多听听局内人的声音,因为局外人不可能进入到那么深,只能关注一些表象的东西,从表象上,揣摩外相和内质、传统和现代这样一些关系。
大和尚:十分复杂。确实,一个寺庙能够经久不衰,不是光表面上的那一点名头。它深层面的东西很多了,不是光靠几个功夫高手、几个大功德主之类,都不是那样的。深层次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人类。它的需求不需求,到关键时候,都会有人来帮你,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会出现,也会有异常的事情出现……这些事情就不是个人的问题了,是人类需要不需要的问题了。这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佛性如风——中国佛教艺术研究》
邓启耀 著
一部以人类学田野考察的方式研究佛教艺术的专著,大量田野调查记录和作者实地走访时拍摄的精美彩图,兼具专业性和可读性。
本书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宗教艺术遗产调查与数字化保存整理研究”的成果之一。全书从宏观着眼,微观入手,对佛教艺术遗产进行总论与专论相结合的研究。作者通过人类学田野考察的方式,走访了东起台湾广东、西迄西藏阿里、北达内蒙古新疆、南至云南四川的许多佛教艺术圣地,到南亚、东亚、东南亚和欧美考察佛教艺术留下的印迹,拜访求教于各方高僧大德、扫地小僧、佛学学者和平头百姓,对佛教艺术经典在不同情境里如何被佛教“局内人”阐释,佛教艺术在现实生活中又是怎样的存在状况等问题进行了研究。
书中有大量田野调查的记录和作者实地走访时拍摄的精美图片,图片全彩呈现,兼具专业性和可读性。
邓启耀,1952年生,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宗教艺术遗产调查与数字化保存整理研究”首席专家。退休后任广州美术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宗教美术意象》《民族服饰:一种文化符号》《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我看与他观:在镜像自我与他性间探问》《民俗雕版木刻研究》等。《视觉人类学导论》获列教育部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第四届中国大学出版社图书奖优秀教材二等奖、中国民族学会影视人类学年度学会奖;《中国巫蛊考察》获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学术著作一等奖;《非文字书写的文化史:视觉人类学论稿》获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教育部第九届高校科研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二等奖。爱走野路,曾任中国探险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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