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电影《破·地狱》，82岁的许冠文破天荒跑起了路演。上周末，他与《破·地狱》导演陈茂贤，主演卫诗雅、周家怡、刘若宝一起现身广州，与一批又一批观众见面，行程排得满满的。
“其实我不太习惯在戏院里跟观众见面。我是做导演和编剧出身的，以前觉得要说的已经在电影里说完了。但现在时兴（跑路演），其实也挺好，可以看到观众真实的反应。有交流是好事。”紧凑的路演行程开始前，许冠文先接受了羊城晚报等媒体的采访。眼前的他与影片中固执守旧的喃呒师傅郭文截然相反——幽默、随和，乐于接受新事物。
这位香港喜剧祖师爷至今仍在思考何谓喜剧，拍完《破·地狱》，他有了更明确的答案：“当你看完一部电影后觉得明天会更好，这就是喜剧。”
“我爸爸也一样，一辈子都不会表达感情”
《破·地狱》从半路出家的殡仪经纪魏道生（黄子华 饰）和古板守旧的喃呒师傅郭文（许冠文 饰）的故事中观照人生，带出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电影里，许冠文收起嬉笑怒骂，演活了一个如大山一样沉默的传统中国父亲郭文。他至死都没有把对子女的爱说出口，他把遗书留给了忘年交道生，只有在文字里，他才含蓄地说爱：“女儿文玥的‘玥’字，是珍宝的意思。”
许冠文说，他按照自己父亲的形象来演绎郭文。“我爸爸就是这样，一辈子都不会对我表达感情。他好像永远都不笑，我大学毕业礼的时候，他也只是走过来拍一拍我的肩，连一句恭喜都没说。直到很多年后，他去世前的一个月，我开车带他去医院，他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感叹了一句‘这么快’。然后回头看着开车的我，说了一句‘阿B（许冠文小名），你都算係咁（粤语，意为你都算不错）’。这就是他对我最大的称赞。”我猜他是爱我的，那句‘你都算係咁’其实包含了非常多感情。”
回忆起与父亲的相处，许冠文说：“我没说出口，但其实很崇拜爸爸。他身上有很多美德，比如他说人不能一无所长，让我努力读书；做人要公平，不能欺负别人；哪怕成功了，也不要炫耀……我到现在都觉得他说得对，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很少故意反对他。”
许冠文为了这部电影练习唱南音，这也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我爸妈很喜欢唱粤曲，当中就包括南音，我从小听他们在家唱。但那时候觉得粤语歌一点都不时髦，我爱听披头士，爸爸却很讨厌西方的歌曲。几十年后演《破·地狱》，居然要我唱南音。”片中出现三场唱《客途秋恨》的戏，在第一场里，郭文教道生要把歌词“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中的“难”字拖长。这种唱法是许冠文提议的：“以前我爸爸就是这样唱的，他模仿了新马师曾的新派唱法。他觉得‘难’字是这句的精髓，把这个字拖长，更能体现歌词的意境。他很欣赏新马师曾，当每个人都按传统唱时，他敢改。”第二场和第三场戏是道生与郭文的告别戏份，这句歌词一语成谶，也成为影片的泪点之一。
“我的演技也就那样，但子华值得拿奖”
对许冠文而言，郭文这个角色让他对“父亲”这一身份有所反思：“我不像我父亲，也不像郭文，我什么都会跟子女说。观众觉得郭文这个角色特别符合传统父亲的形象，某种程度上不是因为我演得好，而是以前的爸爸都是这样。”
电影里的郭文一家如同一个典型的东亚传统家庭样本——沉默的父亲、不成器的儿子与被忽视的女儿，大儿子郭志斌（朱柏康 饰）和小女儿郭文玥（卫诗雅 饰）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对彼此都有怨恨。在许冠文看来，郭文知道自己的守旧和固执造成了家庭的悲剧，却无力解决。他留下遗愿，希望道生能解开志斌和文玥的心结。
片中最后一场重头戏引发许多观众的讨论：在郭文的葬礼上，道生力排众议，打破“喃呒传男不传女”的祖训，让文玥主持破地狱仪式。到底是郭文在遗书中授意道生这样做，还是道生自己的决定？许冠文说，他原本以为是前者，但导演陈茂贤告诉他是后者。“于是我想了想，如果我爸是郭文，他会怎么做？”许冠文说，“最后我觉得导演是对的。郭文不会想到可以让女儿来破地狱，就算想到，也未必敢去做。他一辈子都困在传统里，要一个人得罪一整个行业？他没那么潇洒。但我相信郭文在天之灵看到那一幕，一定会很开心，有人帮他做了他做不到的事。”
很多人看好许冠文能在明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中再收获一座最佳男主角奖座，他却谦虚地表示，自己会把票投给黄子华：“我的演技也就那样了，但子华是时候拿奖了。无论是最开始的唯利是图，还是后期的转变，他都演得非常好。我跟他认识了那么多年，觉得他这次的演技又到了一个境界。明年金像奖最后五强投票时，我会选他。”
“这部戏提醒我，要懂得欣赏沿途的风景”
把许冠文称为“香港喜剧祖师爷”绝对不为过。20世纪70年代，他与许冠杰等“许氏兄弟”创作出《鬼马双星》《天才与白痴》《半斤八两》等多部超级卖座的喜剧片，直接开创了香港粤语流行文化的时代，更一路红到日本、东南亚甚至欧美地区。
许冠文喜欢自编自导自演，但自1992年《神算》之后，他再无自编自导自演的作品。他不讳言自己陷入了创作瓶颈：“大家都知道我以前拍喜剧，但我一直想找到新的突破。我总是想：未来的喜剧应该是怎么样的呢？我总是希望做一些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作品，但新一代观众太聪明了。所以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新作品诞生。”
2022年，第4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向许冠文颁发了终身成就奖。他在得奖感言里说，太太鼓励他继续拍喜剧，“让香港人就算哭也要笑着哭”。《破·地狱》可能就是他心目中那种可以让观众“笑着哭”的作品：“这部戏讲生死，讲殡仪，看完之后会哭，但哭过后又变得开心，觉得自己释怀了”。拍完《破·地狱》：许冠文也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现在有点想明白了，喜剧不用从头笑到尾的。喜剧也可以是正剧，只要你看完之后觉得明天会更好，那就是一部好的喜剧。”
许冠文在许多场合都说过，觉得《破·地狱》也帮他完成了自己的一次“破地狱”。在这次采访中，他分享了一个故事：“我冰箱里有一瓶红酒，是19年前女儿送给我的，上面写着‘爹地，希望到你再破纪录的时候，我们一起喝这瓶酒’。19年来，冰箱里的酒换了很多批，但这瓶酒一直没喝。昨晚我决定喝了它。女儿很惊讶：这部片子虽然破了纪录（《破·地狱》以1.2亿港元登顶香港史上华语片票房冠军），但不是你导演和编剧的，没想到你会开这瓶酒。我对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印象很深：‘人一出生就在倒数，与其担心什么时候下车，不如细致欣赏沿途风景。’这19年来，我一直想怎么破自己的纪录，却忘了好好欣赏沿路风景。喝了这瓶酒，就像是破了自己的地狱。”
文 视频 | 记者 胡广欣
图 | 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