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昆剧团与故宫博物院,“我演我的昆曲,你搞你的旅游”,属于井水河水互不往来。然而,在文旅结合的国策、跨界融合的时代特别是各自“双创”思维的综合作用下,交流已有五年,合作成果首演。就在12月11、12日晚间《太和正音——故宫昆曲萃集》(第一季) 在北外滩友邦大剧院向新老观众们展示了一台“从传统出发、到当代中来”作品。剧院外,是新建的现代化楼宇;剧院内,是传统的古典式设计,尤其舞台美术按故宫环境打造,演出格局仿宫廷形制,令人产生不同于一般镜框式舞台,更不同于街巷勾栏、亭台家班的宫廷戏的既视感。
无疑,这是上昆与故宫开展文旅结合、跨界融合的戏剧作品和文化产品,意图十分明显——通过驻场演出、系列演出,激活传统文化IP,营造当代“谷子(Goods)效应”。记得习近平总书记十年前指出:“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经得起人民评价、专家评价、市场检验的作品,应该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同时也应该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作品。在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条件下,许多文化产品要通过市场实现价值,当然不能完全不考虑经济效益。”这十年来,传统“非遗”的社会效益得到极大的重视,经济效益则被相对轻视,如此格局并不符合文艺规律和市场规律,尤其是在改革开放持续深化、经济社会稳步回升的当下。可以说,《太和正音》的主办和主创同时兼顾了“两个效益”,是正当其时的。
《太和正音》(第一季)由《江州送酒》《中秋奏凯》《长生殿·重圆》三出戏组成。它们都出自故宫馆藏清代宫廷承应戏的脚本,源头丰富,支撑扎实,可谓原汁原味,方便昆曲略作改编演出。顺便一提,清嘉庆前从宫廷到民间演出的主要是昆曲,因此用昆曲演出这些脚本是最合适的。十分明显,三出戏的故事都发生在重阳、中秋。众所周知,古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与节气、节令密切相关,是“天人合一”的表现,宫廷也不例外。尽管现在的中国人较少按节气办事(内外部条件都不太允许“天人合一”),但对重要的节令依然极为重视。从节令角度观赏,容易令人产生古今通感,通过接近古人物质精神生活状态,反思当代生活的进化与退化。这使“文旅结合”有了更深也更现实的意涵。比较隐晦的是,三出戏分别表达了道儒佛的思想——《江州送酒》的陶渊明名士风骨、逍遥自在为道家出世观;《中秋奏凯》王绎戎马征战、忠孝福寿为儒家入世观;《长生殿·重圆》先道后佛,前者追求长生永驻,后者主张转世轮回,最终归于佛家即唐皇、杨妃双双进入忉利天宫 。道儒佛及其结合是中华民族最强大、最深沉、最广大的文化传统、精神血脉,覆盖了中国人对不同美好人生、和谐世界的愿景和追求。
简言之,《太和正音》旨在将“三条老传统”加以集成——故宫物质遗产的“文物活化”“中华物质非物质遗产”的“节令活化”和“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曲活化”。通过叠加表达、融汇展示,不刻意、不勉强、不卖弄、不张扬地体现为“一把好谷子”,体现出更高的文化自信。
上昆故宫“强强联手”,“纯纯守正”是第一位的,“古古创新”是第二位的。从演出看,这次合作明显是以上昆为主导的,而上昆对继承的忠实度、对创新的审慎度、对呈现的分寸把握度、平衡掌控度上,向来经验丰富、驾轻就熟。各路人才齐备、行当齐全、制作精良,加上引进外地名家联手,确保了整体的质量。至于创新,《太和正音》主要体现为对折子戏的当代表现力上。传统的折子戏,指老戏、大戏的精彩片段,主要用于教学传代、汇演交流、艺术展示等,虽也可作“文旅结合”项目,但空舞台、大平光、旧服装的观赏性不足,在新时代疲态渐显。《太和正音》对折子戏的形制有创新,其打造新时代昆曲折子戏的意图已有显露。从舞美虚实处理看,实体布景依旧空灵,虚拟布景则内容多、变化缓,加上灯光变化、烟幕烘托、服装靓丽,呈现了传统折子戏所没有的“复古而不老旧”的审美效能,方便当代观众产生代入感。从演出内容处理看,把传统折子戏演出重技艺表现力、轻内在文史性,转为两者并重,并使技艺性为文史性服务。这应该是新时代戏曲折子戏的创演趋势和方向。最重要的是,《太和正音》并不因其折子戏的素材而放弃了对整体戏剧的追求,尽管有些不太理想指出,但看得出主创是把每个折子戏乃至整台演出作为整体戏剧来对待的——当然,这对观众也有审美要求。
最后一提的是,似乎还可把《太和正音》视作继承、弘扬海派戏曲老传统的一把“好谷子”。众所周知,上世纪海派戏曲在兼收并蓄的基础上发挥创造,在收获巨大成就的过程中,也经历了拼贴、粗滥的作品乃至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现象,在去粗存精、优胜劣汰上的时间成本很长。究其原因,十分复杂,诸如当年戏曲人的政治地位不高、文化自信不强、生存压力较大、市场偏向较多,在初次面对中西文化碰撞中举步艰难等等。新时代以来,上海戏曲一方面继承老海派传统,一方面探索新海派规律,基本避免了大量走弯路、大批出劣作的情形。究其原因,也很多样,诸如戏曲人政治经济地位的抬升、艺术经验的积累、文化自信的增强,还有科学调研论证、精准实验探索,从而将传统文化的底线意识与时尚文化的创新思维相结合,大大提升了效率和成功率。
在海派戏剧阵营里,昆曲十分特殊。无论哪个时期、哪个阶段,上海的昆曲都没有像京剧、越剧、沪剧、淮剧、话剧、滑稽戏那样大幅度地改变本体属性、大面积地改变外在形貌。作为“百戏之祖”,昆曲始终坚持脚本、表演本体并依靠内部微调、外部包装、创意文化赢得观众的尊敬和市场的认同,在高雅的贵族文化与通俗的平民文化之间左右逢源——当然,仅限盛世。学者王安葵认为:“只有盛世人们才需要昆曲,它那深厚的文化价值才会被当成真正的宝贝。”(王安葵《十年树昆》《艺术评论》2011年第6期)因此,昆曲现在不好,更待何时?我们正需要为新时代的上海昆曲再加一把力、再添一把火。这是因为,尽管昆曲本体始终没有被“海派化”,但它却一直是海派文化精神即市民性、商业性、开放性、包容性、卓越性乃至中国文化精神——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戏剧艺术和戏剧文化的践行者和成功者。(作者为文艺评论家)
作者:胡晓军
文:胡晓军图:上海昆剧团供图编辑:王筱丽 宣晶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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