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中民:叙反对派组建过渡政府,有一组矛盾决定未来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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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叙利亚反对派组建过渡政府,巴希尔政权在短短十余天内陷落。

02内战导致叙利亚社会经济问题恶化,民生问题与腐败现象加剧。

03外部因素如俄罗斯、伊朗等对叙利亚局势产生影响,土耳其成为最大受益者。

04然而,叙利亚未来政治局势仍可能出现内战、准内战爆发,各地军阀林立、相互混战。

05未来中东地区将面临库尔德人问题、巴以冲突等热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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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据亲叙利亚反对派的媒体报道,当地时间12月10日,以穆罕默德·巴希尔为看守总理的叙利亚过渡政府已正式接管权力。

置身大国政治旋涡、挺过多年内战的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在短短十余天内陷落。叙利亚“变天”会如何冲击中东地缘政治格局?叙利亚未来政治局势是否可能“由乱向治”?

就相关话题,观察者网对话了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刘中民,带来解读。

【对话/观察者网 郭涵】

观察者网:对叙利亚巴沙尔政权的迅速垮台,已经有了各种解读,包括执政根基丧失、财政困难、军队士气低迷,或者是俄罗斯、伊朗等外部支持者分身乏术、无力支援等等。您认为哪一项是主要因素?

刘中民:我想导致巴沙尔政权垮台的根本原因还是在内部。与2011年相比,2024年叙利亚反对派的核心支持者有所变化,事实上外部反对者还大为减少,如阿拉伯国家、阿盟已经与叙利亚恢复关系,不再谋求颠覆巴沙尔政权,叙利亚还回归了阿盟。当然土耳其在支持反对派势力上扮演了十分突出的角色。

再来看叙利亚,尽管在俄罗斯、伊朗的帮助下,于2016年经过艰难努力收复了阿勒颇,将反对派和极端组织挤压在国内西北部的伊德利卜区域。但接下来的8年里,叙利亚政府无力改善非常糟糕的经济状况与腐败现象,导致出现了一种循环机制:叙利亚越是面临严重的社会经济问题、民生问题与腐败问题,就越是要依赖外部力量,导致巴沙尔政权的执政基础越发脆弱。

假如阿萨德能够像当年那样,维持对叙利亚军队的强有力领导,过去两周那种一泻千里式的溃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实际情况确实让大多数外部观察家(包括我本人)都感到难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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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军士兵拍摄到叙利亚军队遗弃的武器装备 社交媒体

民意基础的丧失传导到了军队,导致军队丧失战斗意志,进而在短时间内引发大溃败,这是巴沙尔政权快速垮台的根本原因。

当然,各种外部因素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最近一年来,俄罗斯因为乌克兰战事的牵制,已经无力向叙利亚投入更多战略资源,最近几个月甚至在从驻叙军事基地中撤兵。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蒙受了不小损失。这些因素都加剧了巴沙尔政权面临的困难。

从某种程度上说,外界对2016年以后的叙利亚情况存在较大的认知误区,即对于阿萨德本人与其政权的执政能力不足,及其面临的极端恶劣的国际环境和地区环境认识不足,以致对其出人意料地崩溃难以理解。

观察者网:您是否看好反对派各路势力组建过渡政府的努力?“解放叙利亚”组织领导人朱拉尼“从迷彩服换成西装”,试图在西方舆论面前打造温和派人设,这是一种缓兵之计吗?

刘中民:这个问题依然需要时间观察,但我个人对于“后阿萨德时代”的叙利亚政治转型持悲观看法。未来,叙利亚恐怕很难通过和解与开放的政治程序来建立民主、稳定与包容的秩序,甚至大概率会出现内战、准内战爆发,各地军阀林立、相互混战、教派冲突频发与极端组织泛滥的局面。

首先来看在推翻巴沙尔政权中发挥核心作用的“解放叙利亚”联盟(又译“沙姆解放组织”,HTS),其带有宗教极端色彩,无疑是持伊斯兰主义甚至伊斯兰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组织。这个组织原先出自“基地”组织,后来与对方划清界限、分道扬镳,但意识形态的底色并没有改变。这显然会在该组织未来组建政权的过程中体现出来。

历史上看,老阿萨德基于阿拉维派组建的叙利亚政府奉行阿拉伯民族主义,同伊斯兰主义势力存在深刻的历史恩怨与仇恨。上世纪80年代,老阿萨德政府在哈马城镇压了叙利亚的穆斯林兄弟会这支伊斯兰主义力量,各种材料的数据不同,但一般认为有数万人死于“哈马事件”的镇压。叙利亚的伊斯兰主义势力对世俗民族主义政权的仇恨,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未来的政治安排。

另一支参与推翻巴沙尔政权的势力叫“叙利亚国民军”,基本上是土耳其支持的奉行世俗主义意识形态的力量。可想而知,反对派中的两支主要力量存在着世俗主义与伊斯兰主义间的矛盾。据说土耳其在外部发挥了一定作用,要求双方现阶段不能内讧。过去两周进军大马士革的过程中,这两支武装力量基本上维持了相安无事,但实际上是互不隶属、各行其是。

在未来叙利亚的国体和政体问题上,这两支意识形态底色完全不同的反对派力量,将如何处理彼此间的矛盾?不能排除反对派内部围绕利益分割、未来的政治制度与政府人事安排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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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大马士革推进的叙利亚反对派武装 美联社

第三个可能影响叙利亚未来国家政体的力量,来自美国支持、事实上高度自治的叙利亚东北部库尔德人势力,他们并未直接参与推翻巴沙尔政权。过去在俄罗斯、伊朗支持下,阿萨德尚能维持一定的国内掌控能力时,库尔德人并不明确谋求独立,而是多次主张以联邦制的方式继续留在叙利亚国家内。如今巴沙尔政权倒台,库尔德人的政治诉求是否会发生改变?就算他们坚持主张联邦制,现在上台的反对派势力也不一定认可。

此前,叙利亚国内已经事实上形成中南部的巴沙尔政权、西北部反对派控制区与东北部库尔德人控制区“三分天下”的局面。而未来活跃在叙利亚政治舞台上的三支力量,即伊斯兰主义力量、世俗主义力量与库尔德人势力如不能达成一致安排,恐怕沿着三大板块继续分裂、彼此发生冲突都是在所难免的。


观察者网:能否分别聊聊域外大国、地区力量在这次叙利亚政局变动中的得与失?从俄罗斯的撤出到特朗普宣称拒绝干涉叙利亚,大国对叙利亚局势的影响力会出现变化吗?

刘中民:总的来说,外部力量对叙利亚的地缘政治影响已经进入了一个重新组合的态势中。

土耳其被广泛视作巴沙尔政权倒台的最大受益者。据外媒披露,土耳其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就开始与叙利亚反对派沟通密谋颠覆巴沙尔政权,因此在这次事件背后扮演了最主要的角色。下一步,土耳其会继续介入叙利亚的政治转型进程。

目前土耳其的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是带有伊斯兰色彩的温和世俗派政党。从过去在“阿拉伯之春”中支持埃及穆兄会可以看出,埃尔多安应该会期待按照本国的模式来塑造叙利亚未来的政治。因此,土耳其会尽可能地弥合叙利亚世俗主义力量同伊斯兰主义势力之间的矛盾,至少要尽力让“解放叙利亚”联盟变得温和化。

然而,土耳其是否有能力协调好世俗派与伊斯兰主义派之间的矛盾?是否最后会遭遇极端宗教势力的反噬?现在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另一个对土耳其不利的局面在于,这轮叙利亚政治震荡中,东北部的库尔德人势力随之做大。因此,土耳其可能会下决心把领土边界向南推进,将叙利亚阿勒颇省的曼比季纳入囊中。埃尔多安的计划是把国内的阿拉伯难民搬迁到叙利亚北部原库尔德人的地区,但这势必引发同库尔德人背后支持者美国的矛盾。所以,土耳其在作为巴沙尔政权倒台的最大受益者同时,所面临的挑战也不能忽视。

至于这次事件中最大的失势群体,则要算上俄罗斯、伊朗以及黎巴嫩真主党在内的“抵抗轴心”。

俄罗斯虽然已无暇顾及,但也不会甘心彻底放弃在叙利亚的利益。他们很快就同反对派取得联系,连叙利亚驻俄罗斯的大使馆都迅速撤下了巴沙尔政权国旗,换上代表反对派的旗帜。虽然反对派宣称不会破坏俄罗斯在塔尔图斯港的军事利益,但俄罗斯方面仍然不放心,最近几天不断地从叙利亚撤出一批重型武器与装备,显然是已经接受了巴沙尔政权倒台的现实。俄罗斯对叙利亚的影响力也遭遇了很大程度的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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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驻俄罗斯使馆已打出新旗帜 塔斯社

但是,从叙利亚未来的政治前景来看,俄罗斯并非毫无机会。我前面说过,叙利亚可能再度陷入三大力量相互割据、冲突不断的局面,那么俄罗斯依然可能找到新的代理人,正如他们目前在利比亚也扶持了一定势力。虽然阿萨德政府是“树倒猢狲散”、他本人也逃到了俄罗斯,但阿拉维派的政治和军事精英依然在叙利亚留有根基,俄罗斯可加以利用。总的来说,俄罗斯的目标是最大限度地维护在叙利亚的既得利益,并在未来的叙利亚国内博弈、同域外力量之间的博弈中寻找新机会。

至于伊朗,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说,在这次叙利亚“变天”中遭受的挫折恐怕大于俄罗斯。俄罗斯毕竟没有满盘皆输,未来也还有再入局的机会。而对伊朗来说,巴沙尔政权的倒台意味着其领导的“抵抗轴心”的枢纽被切断,考虑到近一年多来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遭受的损失,未来“抵抗轴心”恐怕已经难以为继,甚至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我认为,这是伊朗自上世纪80年代两伊战争以来,在中东地区遭遇的第二次地缘政治重大挫折,也凸显了伊朗通过培养代理人与输出革命及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相结合的地区战略遭遇了一次新的失败。“抵抗轴心”是伊朗抗衡美国的制裁与持续打压,同以色列进行较量的抓手,但在这一年多以来的巴以冲突中不断受挫,应该说已经陷入了失灵。未来,伊朗要面临是彻底放弃“抵抗轴心”还是继续重建的选择。

当然,这样说可能过于悲观,毕竟中东地区的什叶派群体基础在那里,教派矛盾依然存在,伊朗也就有重新开展动员的机会。但是要想回到“抵抗轴心”的全盛时期,还面临相当大的困难与挑战。

这次叙利亚“变天”的第二受益者是以色列,而随着形势的发展,未来以色列甚至可能超过土耳其,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一方面,“抵抗轴心”在过去一年多以来遭遇了“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打击,受到重创。以色列从最初被哈马斯突袭、陷入困境,到通过打击真主党、伊朗后逐渐掌握了主动权,如今“抵抗轴心”在叙利亚被切断,意味着以色列的安全困境得到了进一步改善。当然,以色列面临的战术上胜利、战略上失利的长期趋势并未改变。

现阶段,以色列占领了叙利亚的戈兰高地还不满意,甚至打算把领土边界进一步北移。以空军正在对叙利亚发动大规模空袭,意在彻底摧毁可能威胁自身的军事设施、重型武器装备与库存,在叙利亚进行所谓的“去军事化”。可以说以色列正在叙利亚境内为所欲为,这对叙利亚整个国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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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9日,以色列海军发起大规模行动,摧毁了叙利亚政府军的多艘军舰。 央视新闻

无论是通过进一步占领土地,乃至对叙利亚进行“去军事化”,以色列已经很大程度上在周边地区形成了一道半弧形缓冲区,从叙利亚到黎巴嫩的南部,再到约旦河西岸和加沙,以色列都在建立和扩大安全缓冲区。


多说一句,通过这次叙利亚的危机,可谓体现了中东地区政治的一个结构性内在规律,即一系列事态产生的连锁反应,诱发地缘政治局势的巨大变化。自哈马斯去年10月发动“阿克萨洪水行动”后,以色列持续打击真主党、伊朗的力量,俄罗斯战略重心也转向乌克兰,这一系列事态最终推动了叙利亚的“变天”。

某种程度上说,哈马斯的“蝴蝶翅膀”引发了叙利亚的地缘政治“海啸”。当新一轮巴以冲突升级与外溢之际,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反对派势力正在养精蓄锐、静观其变,利用“抵抗之弧”势力严重虚弱之际,对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发起致命打击。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也体现了中东政治盘根错节、相互联系与影响的本质。

随着巴以冲突导致叙利亚出现更大的地缘政治旋涡,未来恐怕巴勒斯坦问题的边缘化趋势仍是在所难免,也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形成了有利于以色列的地缘政治环境。

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表示要静观其变,叙利亚不是美国的朋友,美国也没有必要干预。这个话是在美国面临政权交替,特朗普要到下个月才能正式上台的背景下说的。美国虽然这次没有插手,但未来也不会在毫无话语权的情况下放任叙利亚的局势发展。

从奥巴马政府到拜登政府,美国对叙利亚的基本政策是采取干预但避免直接卷入冲突的做法,因此美国有可能继续依靠扶持代理人,即库尔德人势力影响叙利亚局势。事实上美国依然在库尔德人控制区设有军事基地,并进驻数百名士兵。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时任美国总统威尔逊曾提出要在今天的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交界的库尔德民族聚集区建立一个库尔德斯坦国。我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测,按照特朗普的性格,他有可能会把威尔逊当年为库尔德人建国的想法再抛出来,作为介入叙利亚局势、制衡中东各方势力的一张牌来打。

考虑到如今叙利亚和伊拉克较弱,如果美国提出这一主张,面临的主要挑战将来自土耳其和伊朗,分别是美国不听话的盟友与地区敌手。这会成为特朗普同埃尔多安谈判的筹码,也会成为影响伊朗库尔德人问题并对伊朗施加压力的手段。因此,叙利亚这一轮变局是否会引发库尔德人问题的再度升温,将是未来中东地区一个值得关注的热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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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总统威尔逊1919年提出建立库尔德斯坦国的大致范围 《纽约时报》

观察者网:巴沙尔政权的垮台是否标志着以复兴党为代表的中东地区世俗化进程的终结?如何看待这样的历史趋势对区域稳定的影响?

刘中民:我倒不能同意对这种趋势的判断。自“阿拉伯之春”爆发以来,伊斯兰主义力量在中东的地位是有起有落,比如穆兄会在埃及执政了一年就下台了。突尼斯的伊斯兰复兴运动党现在也处于边缘化。这些是温和派的伊斯兰主义力量。

至于说极端派的伊斯兰主义力量,代表就是“基地”组织与“伊斯兰国”,两者都曾在“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兴风作浪,如今总体上已经遭到严重削弱,当然不能排除他们日后又在叙利亚掀起一定风浪。

至少从2014年到2017年“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结局来看,国际社会与地区国家不会任由这些极端组织泛滥。目前还不能说世俗主义已经在中东地区退潮。包括沙特正在推动去极端化政策、对妇女进行赋权,都反映了世俗化的趋势。

鉴于叙利亚国内局势尚未尘埃落定,国际社会也广泛关注,目前反对派势力至少在明面上要维持一种寻求和解与开放转型的姿态和形象。结合历史来看,就算代表世俗主义与伊斯兰主义的反对派双方最终撕破脸,无论是温和的还是极端化的伊斯兰势力,最终恐怕都不能主导叙利亚未来的政治生态。

当然,从更长远的趋势来看,整个阿拉伯世界确实面临着“向何处去”的问题,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阿拉伯民族主义占据主流,到1967年战争后伊斯兰主义甚至极端主义崛起。总趋势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越来越走向衰落,但伊斯兰主义甚至极端主义也没有取得成功。中东地区在意识形态上确实进入了迷茫期。一些海湾国家比较务实地选择了对内改革,因此我认为现代化、世俗化依然是中东地区的总体演进趋势。

这一次巴沙尔政权倒台,整个阿拉伯世界显得相对沉默,也可以说是阿拉伯世界的又一次分裂。自冷战结束后,这样的事件是一波接一波:从1991年的海湾战争危机开始,到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2010年以来的“阿拉伯之春”,都让阿拉伯世界陷入碎片化与分裂。从阿拉伯民族的整体利益角度来说,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不过,阿拉伯世界毕竟包括22个国家,如果每个国家都能从自身的国家理性出发来处理地区事务,某种程度上说也不失为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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