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石伟 周翼 临沂、青岛、十堰报道
此前,武当山药王谷“中医馆”开诊满月,抗癌中心发起人、千万粉丝博主吴鹏飞连续发布多条“汇报”视频,称69岁的胃癌晚期患者董永寿,服用药王谷秘方药20多天,到医院检测发现癌症已经好了70%,愿意实名为药王谷的疗效作证。
12月7日,董永寿的老伴张海英告诉封面新闻记者,董永寿已经病危,她正在实名投诉。
据媒体公开报道,在药王谷治疗后死亡的患者人数目前已达到30人,另有20余人病情恶化。
封面新闻记者采访其中18位死者的家属,他们认为,吴鹏飞及药王谷以“神医”侯元祥秘方药宣传,鼓动患者前往药王谷就诊,要求患者服药期间不去医院复查和治疗,耽误了正常治疗时间。
死亡事件出现之后,吴鹏飞连续发布视频,否认宣传过药王谷秘方药来自侯元祥。他说,中医馆总体没问题,宣传和风险告知不到位,导致患者对癌症治愈率过于乐观,“愿赌服输听起来不好听,但现实就是这回事。癌症比较特殊,没有谁敢说百分之百治愈。”
目前,当地多部门正对患者提供的材料进行调查核实。
张海英介绍,老伴董永寿今年67岁,3月中旬意外查出胃癌,化疗了一次,去药王谷之前身体没有明显的痛苦症状。
董永寿曾是吴鹏飞的铁粉,认为吴鹏飞“讲老百姓爱听的真话”,也为“神医”侯元祥落难的故事愤愤不平。董永寿坚持要去武当山,他说,“吴鹏飞说了,秘方药治愈率有80%以上”。
药王谷宣传栏(受访者供图)
张海英说,董永寿平时身体很好,去药王谷之后还登武当山游览了一番,之后租住在当地小旅馆,接受梅花灸医生王琴的治疗,服用李汉源医生开的秘方药。
“服药第三天出现晕厥,他们说是正常现象。坚持了一个月,他一度状态很积极,每天打拳锻炼,感觉确实有效果。说不清楚是秘方药的作用,还是那次化疗的长期效应。”张海英说,开始服药的第二个月,夫妻俩返回到河北老家,主动给药王谷发去了“报喜”视频。
董永寿成为活生生的疗效证明,被药王谷的医生、患者们传颂。但很快董永寿出现全身疼痛和呕吐。药王谷反馈说,是正常现象。
“两个月药吃完,到医院检查,发现肿瘤已经长大、扩散,食管堵塞了。”张海英说,董永寿现在已无法手术,无法下床,正在等待最后的时刻。
患者从药王谷取的秘方药
41岁的霍静静是死者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底,确诊宫颈癌早期,一直接受中医和放疗控制。她是武当山药王谷第三个病人。
“做完梅花灸就不行了,身体软,医馆门口的小坡都上不去了。现场一个医生说她身体太弱了,不该做梅花灸。”丈夫王强说,回家服药十多天后,霍静静吃啥吐啥、下不了床、腰腿疼。药王谷远程诊断为正常的应激反应,让继续服药。
“5月底,看到群里有其他患者死亡,我不敢让她知道。偷偷找药王谷交涉,要求停药。”王强说,6月初去医院核磁检测,癌细胞已经在子宫、膀胱全面积扩散,医生比对上一次检查报告,表示病情发展太快,要换医院治疗。
9月26日,霍静静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听从医生安排启程返家。“去药王谷之前140斤,这时候只有八九十斤,我从病床抱她下来的时候,哭得不行。”
回家的救护车上,霍静静像往常一样喊腿疼,王强搂着她揉捏腿部。慢慢地,霍静静不再动弹。
讲到这里,王强低声抽泣了一分多钟:“真舍不得这个人啊!好后悔,那时候她不想喝这个药,我天天软磨硬泡让她喝。”
武当山药王谷负责人之一王某(左)带患者找“神医”面诊后合影(受访者供图)
12月8日,患者代表告诉封面新闻记者,死亡人数已达到30人。记者采访了其中18位死者的家属得知,他们患癌时间在半个月到两年之间,前往药王谷治疗后,秘方药服用时间在10天到两个月之间,都出现过严重反应,有4人在10天至30天内死亡,13人在1到5个月之间死亡,1人6个多月时死亡。
12月4日,封面新闻记者到药王谷探访时发现,“抗癌”相关的宣传内容都被拆除了。“中医馆”一些房间外租给康养机构使用。
当地村民介绍,“中医馆”营业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患者,“本地肺癌病人去,医生一直拖着,就是不给看。”
药王谷宣传栏(受访者供图)
吴鹏飞在宣传中介绍,医馆负责人为鲍勋和王绍军,王绍军是跟随他20年的助理。侯元祥将全部治疗理论和思路传授给了药王谷。药王谷的坐诊医生,包括武当梅花灸传人王琴、五行梅花灸掌门人杨芸,以及吴鹏飞寻访的李、谢、陈三位老中医,他们都治愈过多个癌症病例,结合侯氏治癌方法,为癌症患者贡献智慧。
这些宣传中,吴鹏飞多次称,“侯元祥治愈率有90%,一般两三个月就好”。
吴鹏飞称,接受治疗的百人中,三分之一的人服药后头晕,这是正常反应,购买肉桂煮水服用即可;三分之一的人还在服药,另外三分之一的人症状已经减轻,其中3人明显感到效果不错。
患者告诉记者,他们中有多位是被亲属背到武当山医馆的,有的病人无法到场,是家属代为取药,“病人没来,打两分钟视频后就开始开药。没有分诊分类,是个人去就能开药。”
患者们介绍,不同类型的癌症治疗过程相同。“先是7天梅花灸,说是能杀死50%癌细胞。之后医生接诊、开药,然后交钱取药。包括一包基础草药和一包秘方药粉。说是一方治百癌。”
今年5月底,吴鹏飞再度发布视频,称要转达侯元祥的意见,以侯元祥口吻回答网友们疑问。“侯元祥”称,指导了药王谷癌症治疗,对药王谷阶段性工作满意;没有人可以百分百治好癌症,患者不能只有良好预期,而没有不好的打算,患者签订知情承诺书后要遵守;说认赌服输不太好听,但事实就是这样,患者要打消“去药王谷人人都能治愈”的想法;只能说康复的概率比较高,大家对我(侯元祥)不能过于迷信。
针对已经出现的维权,吴鹏飞辩称系药王谷工作失误,从未说过药王谷秘方来自侯元祥,侯元祥与中医馆无实质性合作,中医馆的治疗后果与侯元祥无关。因为对药方来源低调宣传,药王谷医生说不清秘方来历,让患者误以为来自侯元祥。
患者提供的聊天记录中,梅花灸医生王琴明确告知,是“侯老那边的秘方药”。
至于治愈率的追问,吴鹏飞认为让中医谈功效本就不科学,诘问者是故意拿此说事。“我的(某平台)粉丝昨晚已经突破450万,说明网友们不傻。”
但更多的网友对“药王谷”选择了远离。事件曝光之后,接手场地的康养机构,以及当地发展了多年的黄精种植产业,都受到巨大影响,“网友一听是药王谷的,都躲了。黄精销售断崖式下滑,直播间被投诉封掉了。”
药王谷现状(周翼摄影)
据武当山特区卫生健康局公开的处罚信息,2024年4月18日至5月31日,药王谷中医诊所安排医生李、谢、刘3名医生共接诊患者392名,三人均未按规定填写处方和门诊病历等资料。
另外,王琴和金岁如未取得相应的从业资质;药王谷诊所涉嫌虚假宣传,未按规定保存药品购进、验收、养护和调配等环节的记录。诊所被罚款296000元,三名医生被暂停执业。
记者注意到,11月11日王琴在个人账号以“梅花灸传人”身份,发布了新的梅花灸基地开业信息。
患者们反馈,药王谷开出的基础药中,包括每天一包的附子50克,秘方药是粉末状态。市场监管部门回复患者时,说秘方药中含有生附子、生仙茅和两头尖。
国家药典委员会2020版《药典》,关于附子、仙茅、两头尖的“性味与归经”记载中,均表明“有毒”。
多位家属介绍,患者生前出现过呕吐、乏力、昏睡等情况。其中一位患者经检查有中毒迹象;另一位患者的死亡医学证明书上,标注有“中毒性休克,乳腺恶性多发转移”字样。
患者死亡证明中记录的“中毒性休克”(受访者供图)
家属王晴认为,癌症治疗确实有不确定性,但吴鹏飞持续地宣传,以及现场接诊过程中,都在强调侯元祥和秘方的神奇,突出治愈率;患者反馈服药不良反应,提出要到医院检查,大多都被“现在检查不出来”“是正常反应”“接受其他医疗机构治疗的我们不治”等说辞阻止了。
“正常的治疗有可能被耽误了。吴鹏飞说治疗了300多人,都建立了档案。他的粉丝质疑我们,说死亡十几个二十几个,反而证明其他人都被治愈了。”王晴希望相关部门查证这300多人的疗效,并检验秘方药粉中的具体成分。
药王谷事件之后,吴鹏飞曾发视频称中医馆整体没问题,相关人员资质问题正在解决,“到现在没有任何部门找我”。
对此,北京富力律师事务所律师王艳涛认为,吴鹏飞作为千万粉丝博主,持续长期宣传“神医”,将“神医”与武当山药王谷抗癌项目捆绑宣传,对粉丝群体有指引作用;众多患者也反馈,是看他的宣传信息后去的药王谷,并且相信他有来自‘神医’的秘方药,治愈率百分之八九十。“300多人,收取了数百万的费用。收取诊费之后,他才说药方不是来自‘神医’,至少构成了虚假宣传。如果最后查实药王谷存在虚构事实谋利,就涉嫌诈骗罪,作为最核心的宣传者,无论有没有从中获利,都涉嫌是诈骗罪的帮助犯。”
四川鼎尺律师事务所律师胡磊也持相同观点。胡磊认为,吴鹏飞的宣传核心要素是“神医”和“神秘药方”治愈1166名癌症患者、对癌症治愈率有90%,如果不能拿出证据证明其真实性、有效性,就可以推定其属于虚假宣传;而抗癌中心在机构和人员不完全具备资质、虚假宣传秘方药来自“山东神医”,则可能构成“虚构事实、隐瞒真相”的诈骗罪犯罪要件,“相关机构和大V都涉嫌诈骗,如果调查中有证据证明双方之间有联络分工,可进一步确定他们的刑事责任。”
点击封面新闻微信公众号
“封面头条”栏目
查看更多精彩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