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生命就是好多个日子,这一日要结束了丨景凯旋读经典⑲

每年的6月16日,全世界的乔伊斯迷都会聚集在都柏林,举办各种纪念活动。乔伊斯的名著《尤利西斯》描写的正是1904年6月16日发生的事,人们在乔伊斯故居乔治北街35号朗读《尤利西斯》的章节,重走主人公布卢姆这一天的游荡路线。书中人物都是极普通的人,这一天也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没有发生任何重大事件。据说,作家选择这一天,因为这是他与妻子初次相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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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1882年2月2日出生于都柏林,1941年1月13日卒于瑞士苏黎世。意识流文学的开山鼻祖,其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成为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作,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另著有《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芬尼根的守灵夜》等,皆堪称文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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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景凯旋



斯蒂汾的离家游荡


《尤利西斯》首版于1922年。这部艰涩难懂的作品已经成为20世纪的经典,围绕着三个人物展开场景,38岁的广告推销员布卢姆,22岁的青年诗人斯蒂汾(又译斯蒂芬),布卢姆的歌唱家妻子莫莉。全书以斯蒂汾开始,以莫莉结束。结构模仿荷马的《奥德赛》,第一部(一至三章)对应忒勒玛科斯的出海寻父,第二部(四至十五章)对应尤利西斯(奥德修斯)的漂泊,第三部(十六至十八章)对应尤利西斯的回家。


世世代代的人们喜欢阅读《奥德赛》,是因为尤利西斯返回家园的艰险经历象征着人类的命运,乔伊斯则是试图将现代人的精神状态演绎成一部爱尔兰的史诗。小说就像是一部百科全书,书中引用了众多欧洲的神话、传说、宗教、诗歌、歌曲和历史,上至民族英雄,下及酒鬼妓女。如果说二者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文学本就源于人类的虚拟想象,一代代人的命运就是一部无尽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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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出版人西尔维亚·比奇与乔伊斯。


斯蒂汾跟朋友马利根在沙湾海边一座塔楼过夜,他不久前因母亲病重从巴黎回到都柏林,现在一个学校教书。这一天是6月16日星期四,清晨,马利根一边刮脸,一边提起斯蒂汾母亲的逝世,她临终前曾恳求斯蒂汾跪下为她祈祷,但斯蒂汾却拒绝了,因为他新近刚从天主教信仰转向艺术和哲学,发现了新的精神自由(乔伊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描写了他的成长)


对母亲的负疚是斯蒂汾阴郁的根源,她去世后常出现在斯蒂汾的梦中,呆滞的目光凝视着他:“要动摇我的灵魂,要使它屈服。”一想到这里,斯蒂汾就在心里说:“不,母亲!放了我,让我生活吧。”另一个同伴英国人海因斯也起来了,他一整晚都在说梦话,让斯蒂汾感到害怕。租住塔楼的钱是由斯蒂汾付的,马利根还想花他更多的钱,在斯蒂汾看来,这两位同伴不过是“篡夺者”。


斯蒂汾是一个精神世界异常丰富的青年,他不修边幅,有哲学家的气质,常常说出一些警句格言。由于反感父亲的自私,他不愿回家,这是一个在精神上失去父亲的青年。两位同伴要求斯蒂汾谈哈姆雷特,但斯蒂汾情绪不高,表现得有点儿冷漠。他们来到海边,马利根和海因斯下海游泳,斯蒂汾转身离去。


上午九点,斯蒂汾在高中课堂上讲授历史,他想到恺撒的被刺,想到从前在巴黎图书馆阅读亚里士多德,“灵魂在某种意义说来就是全部存在:灵魂是形态的形态”。这将是下一章的主题,那时他将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此刻的他想到,眼前的这个笨学生也有过母爱,而自己的母亲已不再存在。上午十一点,他父亲的一位朋友狄格南将下葬,斯蒂汾的母亲也葬在那个墓园。


孩子们在球场玩曲棍球,挤成一团,斯蒂汾想:“这就是生活的拼搏。”校长戴汐给斯蒂汾发薪水,要他把自己关于口蹄疫的文章带到《电讯晚报》。戴汐是个庸人,拥护英国人的统治,担心英国快要落到犹太人手里,斯蒂汾对他的偏见很反感,回答说无论是谁做生意,都会贱买贵卖。戴汐说,历史的目的是体现上帝的存在,斯蒂汾指着窗外的市声说,那就是上帝。这个回答似乎反映了斯蒂汾的自然神论思想。


斯蒂汾沿着海边走,沉思着宗教和人类的繁衍。进城的路上遇见两个接生婆,意念中是校长的信,母亲的去世,爱尔兰人的反抗。他看望了舅舅里奇,然后又遇见两个吉卜赛人,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是平淡无奇,所思所想都是漫无边际,“我活着,呼吸的是死的气体,踩的是死的尘埃,吞食的是从一切死物取来的带尿味的下水。”斯蒂汾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因为胡思乱想而活得忧郁。


就像忒勒玛科斯离开家去寻找父亲,斯蒂汾也是因为失去精神依傍而离家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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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乔伊斯,1904年。



布卢姆的痛点


同一天清晨,广告销售商布卢姆在厨房里吃饭,然后出门为妻子买早点。妻子莫莉的家庭来自西班牙的直布罗陀。布卢姆走在街上,他的思绪没有斯蒂汾那样形而上,但仍然表现出较高的文化修养。他从码头向南走,买了一份《自由报》,经过奥鲁尔兹食品店、圣约瑟学校,在德鲁咖兹肉店买了猪腰,一个肥臀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使他想到自己的古老民族,犹太人千年来一直在各处繁殖、死亡。


他回到家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十五岁女儿米莉的,一封是莫莉的经理鲍伊岚的。布卢姆把早餐端给躺在床上的莫莉,她先打听友人狄格南的葬礼,然后又问了他一个问题:轮回转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希腊人认为,人死后可以变成动物或树木。米莉的来信勾起他对早夭儿子茹迪的回忆,这是他的一个痛点,没有传宗接代的子嗣。


布卢姆的另一个痛点是,他知道鲍伊岚是莫莉的情人,今天下午四点钟要来家赴约,而他却无力阻止,只有想方设法避开。他离开家,沿着利菲河南岸走,葬礼是十一点,他走过几条街,漫不经心地观看商店橱窗里的文字。经过邮局时,他收到从前情人玛莎的一封信,玛莎感伤而粗俗的文字扰乱了布卢姆的意识,他在铁路拱桥下把它撕碎后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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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卢姆画像。


布卢姆继续在韦斯特兰街行走,经过一座天主教堂时,进去坐了一会儿。在一家药店,他为莫莉买了一款洗手剂,说是回头再来取。同时,他还买了一块肥皂,去澡堂洗了个澡。后来坐上出殡马车时,这块肥皂一直放在他裤子的后兜里,硌得他屁股难受。肥皂的意象在后面还会出现几次,他在家里用它来洗脏手,跟莫莉的不忠混合在一起。


出殡马车穿过爱尔兰镇,穿过市中心。车上有布卢姆、坎宁安、帕尔和斯蒂汾的父亲赛门。马车经过圣马可教堂、铁路桥、女王剧院、几个爱尔兰独立英雄的雕像,然后经过利菲河。狄格南死于心衰,帕尔认为最坏的是自杀,他不知道布卢姆的父亲也是服毒自杀的。布卢姆的父亲是匈牙利犹太人,母亲是匈牙利新教徒,为了跟莫莉结婚,布卢姆才改信了天主教,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犹太人,而全书一直笼罩着爱尔兰独立和反犹的气氛。


到了前景公墓,除了他们,还有其他送葬的人。布卢姆已经见过许多熟人入土:“世界各地,每分钟都有葬礼。”一伙人走进小教堂,大家跪在灵柩前,布卢姆掏出那张报纸铺在地上,屈右膝跪了下去。牧师念完祈祷,工人进来抬起灵柩,大伙走进公墓。望着民族英雄奥唐内尔的纪念塔,帕尔说:“这儿埋葬着多少颗破碎的心呵!”


几个同行人在后面议论着年轻时期的莫莉,诧异她怎么会嫁给毫不起眼的布卢姆,而布卢姆的思绪则已飘向传说中墓地里的恋爱,想到去世的母亲和儿子。棺材慢慢放进墓穴,人最终都是“跳出生活的油锅,跳进炼狱的火坑”。很快人们就会把死者忘记,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来过世上。仪式结束,布卢姆沿着一个小树林踽踽独行,他想着世上各种丧葬方式,庆幸这一次还没有轮到自己。


我觉得墓地这段场景十分重要,是对生与死有距离的思考。乔伊斯一直采用的是全知全能视角,但让心理活动固定在三个主要人物,尤其是布卢姆身上。在狄格南下葬时,布卢姆突然瞥见一个穿雨衣的瘦高个儿。在第九章,这个人又出现了:“在下蒙特街上,一个穿棕色雨衣的行人一面啃着干面包,一面在总督车马前面快步横穿马路。”这个人在全书中出现了许多次,每次都是一晃而过。他是谁?这个念头不断浮现在布卢姆脑际。


例如,在第十二章,布卢姆在基里南酒吧受到反犹歧视,他严肃而温和地声称自己属于犹太民族,他说:“武力、仇恨、历史,一切等等。侮辱与仇恨,那不是人应该过的生活,男人和女人。谁都知道,那是和真正的生活完全相反的。”酒吧老板问:“什么呢?”他说:“爱。”此时,那个雨衣男人又在他脑际出现了,“穿棕色雨衣的男人,爱一位已死的女士。”人终究会死去表明,只有爱才是人应有的生活。


这个无名无姓的神秘人物,乔伊斯从未指明他的身份。纳博科夫在他的文学讲稿中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解释,在第九章的图书馆场景中,斯蒂汾谈到莎士比亚的创作,他认为莎翁的名字就隐藏在其剧本中,就像意大利古代的画家把自己的面容嵌在画布的某一个暗角里。纳博科夫由此得出结论:“那个穿着棕色雨衣经过书中梦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作家自己。布卢姆瞥见了他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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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外文版封面。



继续百无聊赖地游荡


伟大的经典小说都会给人陌生化的感觉,除了全书流动的意识流,乔伊斯采用了各种文体实验,如正常叙事逻辑式、报纸标题式、戏剧对话式、史诗式、问答式等。既不将一个场景演绎成一个完整故事,也不介绍书中次要人物的背景。传统的小说中,所有情景都与主人公相关,在乔伊斯那里,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主人公相关。换句话说,正是人类生存于其中的整个世界证明了主人公的存在。


这还是我们熟悉的具有戏剧性的小说吗?不,这是通常人生的回声。读这部小说,必须记住书中各个时间和地点,记住众多细节的草蛇灰线。尤其重要的是《尤利西斯》对线性叙事时间的改变,时间就像空间一样纵横交错,人与人的联系是无穷无尽的,要么是同一时间处在不同空间,要么是不同时间处在同一空间。


在前往墓地的路上,布卢姆瞥见了斯蒂汾,并告诉了赛门。赛门担心儿子会被马利根带坏,这引起布卢姆对夭折儿子的怀念。接着,马车经过女王剧院,布卢姆正想着鲍伊岚跟莫莉下午的幽会,坎宁安看见了走在街上的鲍伊岚,马车上其他人都跟他打招呼,布卢姆却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指甲。


斯蒂汾当时正前往报馆,跟出殡马车走的是同一方向的路线。他和布卢姆注定会相遇,但此刻只是擦肩而过。里尔克的诗《严重的时刻》写道:“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对于布卢姆来说,这种失之交臂正是他的“严重的时刻”。时间也是博尔赫斯的一个重要手法,他将时间视作像空间一样的交叉,人与人的相遇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只不过,乔伊斯的时间里有人,博尔赫斯的时间里没有人。


从墓地回来,布卢姆经过市中心、邮政总局、公园和啤酒厂,去《电讯晚报》安排广告事宜。布卢姆在那里遇见海因斯和赛门,但没有与斯蒂汾相遇。斯蒂汾是来递交戴汐的那封信件的,他跟大家谈论着时政和熟人,爱尔兰语的复兴,犹太人与摩西。然后,大伙穿过奥康内尔大街去穆尼酒店,斯蒂汾讲了一个两位老姑娘爬纳尔逊塔的笑话。


与此同时,布卢姆离开报馆后看见斯蒂汾的妹妹迪莉,她正站在狄龙拍卖行外面卖旧东西,赛门对家里向来不管不顾,几个女儿过得很艰难。布卢姆跨上奥康内尔大桥,将路上接的传单揉成一团,扔向利菲河上飞翔的海鸥,下午三点钟,那个纸团将出现在爱尔兰湾。布卢姆想起米莉小时候洗澡的情景,还有莫莉演出后他去接她,她对着风哈哈大笑,一回到家就把胸衣脱掉,那时是多么幸福。


布卢姆在路上遇见旧情人布林太太,她告诉他,波福依太太正在医院难产。他走过爱尔兰议会大厦,一队警察排着队绕过三一学院的栅栏,英国殖民大臣张伯伦来都柏林接受荣誉学位时,学生们还闹过事,当时他差点儿被捕,几年后这些学生中许多人都将当上法官和公务员,去抓捕别人。他想起不久前跟莫莉、鲍伊岚沿着托尔卡河散步,她哼着歌曲,手指跟鲍伊岚触碰。


家庭的变故大约是在十年前,那时儿子茹迪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他无法现在就回家阻止莫莉跟鲍伊岚幽会,便在戴维·伯恩酒店吃了些东西,回忆起在豪斯山头的野蕨丛中,莫莉努起嘴唇跟他接吻。显然,布卢姆是个善良而多虑的人,他一路上都想着要给莫莉买生日礼物,打算去看望难产的波福依太太,看到一个盲人过马路便主动上前搀扶,而当他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碰见鲍伊岚时,却又假装没有看见,避免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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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伯恩酒店。


接下来的图书馆一章主要是讨论莎士比亚,斯蒂汾、贝斯特、埃格林顿、马利根等人都在场,对于“编写这个世界的大剧的作家”,斯蒂汾发表了极其精彩的言论。马利根忽然瞥见了布卢姆的背影,并告诉斯蒂汾这个犹太人认识他父亲,还故意做出惊悚状,说布卢姆看斯蒂汾的样子有点儿居心不良。


这是斯蒂汾首次意识到布卢姆的存在。此时,在斯蒂汾家里,他的另外三个妹妹玛吉、凯蒂和布棣正在准备午饭,布卢姆扔的那个纸团正流过利菲河的海关旧船坞。每个人都在街上走。三点钟左右,布卢姆在书摊上给莫莉买了一本书《偷情的乐趣》,赛门路过拍卖行,女儿迪莉问他要钱,然后斯蒂汾也碰见了迪莉,却没想到把刚领的薪水给妹妹一点,此时那个纸团正漂过一艘三桅纵帆船,流向大海。


布卢姆和鲍伊岚都在等四点钟的到来,那时鲍伊岚将前去幽会,布卢姆将继续百无聊赖地游荡。



“他旅行过了”


除了纸团和盲人在书中几次出现,成为时间的标志外,大海的不断展现也让读者联想到《奥德赛》。傍晚时分,布卢姆来到海边,斯蒂汾上午曾在此散步。三个姑娘坐在海滩岩石上聊天,其中一个姑娘抱着膝盖,仰脸望着夜空的烟火。她能感觉到不远处布卢姆目光中的欲望,这使她产生了献身的幻想。但是,什么浪漫的故事都没有发生,她站起来时,布卢姆看出她是个瘸子。


乔伊斯不会去写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这个惹人怜爱的姑娘只是引起布卢姆自慰,以及他对女性情欲的思索,他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此时他的回忆和情感都离不开鲍伊岚和莫莉,他知道莫莉在十五岁就跟男人接过吻,而他自己年轻时也曾荒唐过。他发现他的手表指针停在了四点半上,仿佛自己的生活一直停留在某个时间段。“生活,恋爱,都是绕着你自己的小小世界航行。”


晚上十点钟,布卢姆、斯蒂汾和一群人在医院里,他们都是来看望波福依太太的。这一章是各种古代文体的戏仿,涉及宗教、神话和历史的知识。然后,斯蒂汾建议大伙去伯克酒店,布卢姆担忧喝醉的斯蒂汾,在后面跟踪着他。接下来是某种幻觉:斯蒂汾和布卢姆在妓院里,布卢姆作为社会改革者被奉为皇帝,接下来他又在家里恭迎鲍伊岚上门幽会,斯蒂汾看见母亲的阴魂出现,癫狂中他拿起手杖打碎了灯。


幻觉转为现实,已是子夜时分,斯蒂汾在比弗街卷入了一场斗殴,布卢姆将倒在地上的斯蒂汾扶起,这一天是斯蒂汾22岁的生日,两个流浪者终于单独在一起了。布卢姆离家是因为莫莉的背叛,斯蒂汾离家是因为人生的迷茫。让我们把第九章中斯蒂汾的思绪移到此处:“生命就是好多个日子。这一日要结束了。”他俩来到巴特桥车夫茶棚,一个水手在讲述他出海多年,见过冰山和吃人生番,现在只想回家看妻子。布卢姆想象着水手回到家,发现妻子以为他早已死了,家里坐着其他男人正在大嚼牛排。


布卢姆很喜欢斯蒂汾,觉得假如莫莉必须有个情人,斯蒂汾便是最好的替代,同时他对斯蒂汾产生了一种父亲般的温情,他把莫莉的照片给斯蒂汾看,建议斯蒂汾去他家住一宿。他们两人都对音乐、雕塑和绘画十分敏感,对宗教、民族、社会、伦理等正统观念表示怀疑。只不过,布卢姆关心公共事务,斯蒂汾更关心精神世界。布卢姆需要像斯蒂汾那样摆脱世俗生活,而斯蒂汾需要像布卢姆那样具有现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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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来到布卢姆家,坐在厨房里喝咖啡,还在屋外的星光下并排着撒尿,然后斯蒂汾便离去了。他谢绝了布卢姆的提议,但愿意指导莫莉学意大利语。在布卢姆的意识中,人生充满了懊悔,是因为我们对周围的一切,对遇见的每一个面庞,缺少足够的爱。当布卢姆躺下时,他感觉到鲍伊岚已经来过,但他并不想离婚。这一天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斯蒂汾,也许这个杰出的青年会跟他的女儿米莉结婚,然后他睡着了。


身旁的莫莉一晚上都没睡着,她看到布卢姆深夜带斯蒂汾回家,明白布卢姆的想法,她的意识流像春潮漫过原野,连绵不绝(全章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充满性爱的回忆。莫莉虽然是个平凡的女人,对抽象的事物不感兴趣,却对具体事物有着细腻的情感反应。她喜欢男人对自己的迷恋,并有过许多情人,但如今有真情的男人已找不到几个。她的胡思乱想最后回到布卢姆,回忆起他们从前的热恋,她还是爱他的。


在《奥德赛》中,尤利西斯(奥德修斯)为了回家在海上漂泊多年,遇到出海寻父的忒勒玛科斯,父子俩最终一道回到故乡。在《尤利西斯》中,布卢姆在都柏林游荡了一天,结识了年轻诗人斯蒂汾,并将他带回家。隔着数千年,两个男人的历险都是为了拯救戴绿帽子的命运,这就是人类史诗的喜剧奥秘。


然而,千万不要以为乔伊斯是在完全模仿荷马,全书虽然涉及史诗的民族性主题,但正如斯蒂汾在车夫茶棚所宣称:“爱尔兰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属于我。”这部小说更多是表现现代孤立无援的个人,全书主题可以归结为书中主人公陷入某种精神危机,他们失去了爱,失去了生活方向,面对着不可挽回的过去和难以预知的未来。


还没有哪部小说像《尤利西斯》那样深入到一个人的内心生活,乔伊斯通过书中人物的平凡经历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带着热情去细腻地感受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感受我们注定将离去的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就像布卢姆入睡时闪过的思绪:“他休息了。他旅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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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的乔伊斯雕像。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景凯旋;编辑:张进;校对:赵琳。封面图为《尤利西斯》外文版封面,有裁剪。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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