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岁的马成名,又一次回到故乡上海。就在明天(12月11日),他人生的第一场书法展“阅故拓新——马成名师友书法展”,将在上海图书馆开幕。50余件马成名书法作品,将首次集结亮相。
比起“书法家”的头衔,他被圈内所熟知的头衔是鉴定家、拍卖人。在中国古代书画领域,目前在世的鉴定家中,马成名当占重要一席。近些年知名度最高的曾巩唯一孤品《局事帖》和宋拓《淳化阁帖》最善本,都是由他在海外首次发现。
就在展览前夕,马成名接受了本报独家采访。85岁的他,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回忆那些鉴宝往事,仿佛昨日再现,如数家珍。而他也“解密”了包括曾巩唯一孤品《局事帖》、宋拓《淳化阁帖》最善本等在内的发现过程。
马成名近影
从一张“白纸”到碑帖鉴定正式入门
1961年,马成名从上海出版学校毕业。毕业后分配工作,发行专业的他被分配到朵云轩工作。
“朵云轩所经营的各个项目都是和中国艺术品、文物有关系的。可是在这方面,我一无所知,完全是一张‘白纸’。”马成名说,“既来之,则安之。经过一段时间各个部门的工作了解以后,我发觉这里的工作很有趣,也很玄妙。比如在我看来差不多一样的两本碑帖,竟然有原拓、翻刻的分别,老师傅们甚至还能看出宋拓、明拓、清拓的分别。一张书画打开一看,他们就知道真假。”
如此神奇的鉴定,引起了马成名极大的好奇及求知欲。在碑帖部门,指派给马成名的师父是碑帖鉴定方面泰斗式人物尤士铮,但后者很快就退休了。“实际上,我跟的师父是在门市部一起工作的黄小玄。黄师傅从前是在城隍庙文庙摆摊卖碑帖的,文化水平不高,没读过多少书,但鉴别碑帖的眼光有过人之处,而且能写一手好魏碑书法。”
工作后没多久,马成名和朵云轩收购处的一位青年庄澄璋结成了知交。后者向尤士铮学看碑帖,已有一本笔记,记录碑帖的考据等。“他把那本笔记借给我,让我背熟牢记。我还把那本笔记重新抄了一本。”
南京东路422号的朵云轩,1959年开始营业时,店名用的还是“荣宝斋”,1960年改名朵云轩,同时把原来在古籍书店的碑帖部门,连人员和库存碑帖一起并入朵云轩。合并以后,碑帖库存大概有好几万张拓片,一捆一捆堆在仓库里,没人知道这里面有些什么碑帖,也没有人整理过。
马成名回忆:“1963年,当时朵云轩门市部的领导想知道碑帖仓库究竟有些什么,于是把我从碑帖门市部调出来,和同事王壮弘两人整理这批碑帖拓片。我们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把几万张碑帖拓片都鉴赏了一遍,贴上标签,标上价钱。”这一年里,马成名和王壮弘一起工作,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鉴定碑帖的要素。这也是马成名对碑帖鉴定正式入门的开始。
《淳化阁帖》回归祖国
整理完碑帖拓片以后,接着整理仓库的碑帖拓本,马成名发现了一册宋拓《淳化阁帖》第九卷。它的发现,成为四十年后上海博物馆以450万美元购入四册《淳化阁帖》最善本的关键性依据。
“当时定位是《淳化阁帖》的祖本,由我送往上海图书馆,那时上海图书馆还在南京西路黄陂路的钟楼上面。上图馆长顾廷龙和潘景郑、翁闿运等先生见了以后大喜,如获至宝定为镇馆之宝。”马成名说。
《淳化阁帖》最善本存第四卷、第六卷、第七卷、第八卷共4册,自民国年间流散海外。启功先生曾说,《淳化阁帖》如能回归,将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重要的文物回归之一。
1992年,已经在佳士得工作的马成名接触到香港著名藏家李启严先生群玉斋的收藏。在群玉斋的碑帖收藏中,有一件北宋拓《淳化阁帖》第四卷。“我第一眼见到时即已确认宋拓本无疑,但《淳化阁帖》在宋朝时即有很多翻刻本,而此册属于何种刻本,一时难以确定。”在海外的马成名,能供他参考的资料少之又少。
他多方搜索,在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找到刘潜夫辨《淳化阁帖》真假之说。“校阅此阁帖第四卷与刘潜夫所说《淳化阁帖》真本之三要素一点不差,完全符合。在文字资料上已找到依据,只是实物上相比较尚有欠缺。”马成名记得上世纪60年代在上海朵云轩工作时,曾发现过《淳化阁帖》第九卷,当时沪上及北京专家都认为是祖本,后归上海图书馆收藏。
1993年,马成名回上海时,特往上海图书馆观看该第九卷。“相比之下觉得该卷无论刻工、纸质、墨色均不及此第四卷。同时又托人在上海古籍书店购买四十年代上海有正书局珂罗版影印之临川李氏所藏《淳化阁帖》六、七、八三卷。回来与此第四卷相校,非但刻工、拓法、气韵完全相同,而且贾似道收藏印鉴所钤部位亦完全相同。且有宋印‘艺文之印’半印所钤部位亦相同。”
至此,马成名确认此《淳化阁帖》第四卷非但是祖本无疑,而且在南宋贾似道收藏时原为一套。
1995年春,机缘凑巧,马成名又意外地在一次帮别人鉴定的过程中发现了三册《淳化阁帖》。“此四卷南宋时均为贾似道收藏,贾氏藏印所钤部位相同,原为一套。而后散失,直至清朝中叶见过此四卷者仅吴荣光一人。”马成名尤为兴奋,“千年前散失之帖,现经我的手,再又重现。我何德何能,老天如此厚待。”
随后,马成名即印制“国之重宝、北宋拓淳化阁帖祖本”小册,经佳士得拍卖公司国内办事处,广发国内各大博物馆、图书馆,希望能引起国内有关部门注意,能回归国内收藏。此四册《淳化阁帖》先是被美国纽约安思远购得,之后被上海博物馆购回收藏。
“最终实现了回归祖国收藏的夙愿,我不胜欣慰。”马成名说。
差点失之交臂的《局事帖》
2016年春季北京嘉德拍卖公司以超过二亿元人民币的高价,售出一件中国文学史上唐宋八大家之一 ——北宋曾巩的存世唯一一件真迹《局事帖》。这也是马成名“寻宝”路上挖到的又一件重量级文物。
这件书法,是马成名从巴西张文魁先生涵庐的收藏中征集得来。“民国时,上海有一个生产牙膏、牙刷、毛巾等日用品的老品牌‘三友实业社’,张文魁是创始人,和沪上许多书画家素有交往。”
张文魁去世后,这些书画由后人继承保管。1995年,马成名在巴西见到实物。“包括《局事帖》在内,这批宋元信札用一些破旧报纸包着。在张氏后人眼里,这批信札也许不值多少钱,看上去很陈旧,还是我拿来以后裱成合页的。”
他开始着手对这批宋元信札进行研究。“这些信札很多签名是一个字或是花押,一时难以确认是什么人。不过从这些信札的书法水平、书体形式和时代风格,我能确认这些信札是宋元时代的。”
后来,马成名在一些明清的著录书如汪珂玉《珊瑚网》、郁逢庆《郁氏续书画题跋记》、孙承泽《庚子消夏记》、徐邦达《古书画过眼录》《古书画伪讹考辨》等书中找到了一部分信札的著录。
他将这批宋元信札带回国内,在上海和北京两个地方,会同博物馆的专家们一起鉴定。“上海和北京两个博物馆对张氏涵庐的收藏都很重视,上海博物馆马承源、汪庆正、钟银兰、单国霖等专家来看;故宫博物院的老专家们也来得很齐全,启功、徐邦达、刘九庵、傅熹年还有中年专家杨新、王连起等都来了。”
首次拍卖,故宫博物院有意买走《局事帖》。“最后一口价也是故宫博物院委托人喊的,但因为超出预算而作罢,没有买到。”马成友说,“我见到徐邦达先生,他问我这件曾巩《局事帖》是什么人买的,我告诉他是外国人买的。徐老很生气,说这么重要的一件书法怎么让外国人买走了。以后我多次见到他,都问我这件书法还有没有可能再出来。”
目前这批宋人信札中石介《内谒帖》、富弼《儿子帖》、何栗《屏居帖》、吕嘉向《足疾帖》、左庐《高羲帖》已入藏首都博物馆。朱熹《符舜功帖》和《宋拓二王帖》已入藏上海博物馆。钱端礼《吴江帖》入藏美国波士顿艺术馆。《局事帖》收藏者现为华谊兄弟传媒股份有限公司的王中军。
鉴宝高度和书法高度互相成就
马成名1987年入职纽约佳士得拍卖公司中国书画部门直至2009年退休。经他手过眼、鉴定文物数十万件,凭借丰富的阅历、极强的悟性和记忆力,马成名从世界各地私家收藏中发现了数十件唐宋名迹、碑帖。
本次展览中,他经手的唐宋书法信札32件,以当时保存下来的原图底片复制件的形式,集结展出。这些书法珍品均经他发掘,包括在北美、南美和日本发现的宋拓《淳化阁帖》最善本、北宋曾巩《局事帖》等唐宋名人书札,以及唐摹本王羲之《妹至帖》等。
寻宝一甲子,“国宝”即他的“家珍”。每一件文物从发现、收购到拍卖再到回归,背后可能是数千倍甚至数万倍的利益变化。但他从不利用自己的专业学识或职务之便,囤积居奇。“这是职业操守。每次看到国宝回归祖国的那一刻,是我最欣慰之时。”马成名说。
马成名自小喜爱书法。1961年入职朵云轩,一方面从事鉴定工作,另一方面报名参加1962年上海市青年宫的书法班,先从班主任任政先生临习《史晨碑》,勤学苦练,打下良好基础。后在专业工作之余,间以书法题跋等,即把鉴定见解题在碑帖上,渐渐形成自己秀逸圆润兼具灵动的书法特色。
他的书法和长达一个甲子的“寻宝”职业生涯有着强关联。他说:“我爱好书法,但不是书法家。在学习临摹书法时,尤其书写行笔总会小心谨慎、缓慢迟疑。这一体会深深印入脑中,在往后见到一些仿制书法作品有此迹象者即能辨认,受益匪浅。书法能帮我提高鉴定眼光,又陶冶性情,解忧去闷,自我欣赏,是一种修身养性的好方法。”
马成名作品
本次展览展出50余件马成名书法作品。“点画扎实而灵动,结体更显活泼俊秀有姿,渐渐进人文人书法随心写意状态。”书法家周志高评价马成名的书法作品:“他对古人是细心认真学习和借鉴的,走传承传统的书艺道路,不是随意书写的野路子。其篆书用笔圆润劲挺,隶书的蚕头燕尾姿态生动,魏楷的点画与结构均雄健、沉稳而灵动,观后令人欣喜。然而鉴定工作的需要,题跋更需要行书和行草,所以,他这两类作品更加突出。”
展览总策划人祝君波说:“中国上一代的书画鉴定大家多是学问家,其次是书法家。他们的书法成就了他们的鉴定高度,而鉴定的高度也成就了他们的书法高度。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等都是如此。此次举办马成名的展览对大家有启发意义,就是鉴定专业和书写也要有综合性的素养。”
此外,本次展览还展出了马成名的师友24人的58件作品,包括潘学固、来楚生、顾廷龙、王季迁、胡也佛、胡问遂、高武熊、方去疾、张五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