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瑶
从16世纪下半叶到17世纪初,西班牙成为欧洲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在西班牙的黄金时代,“去美洲、为王室,或者为上帝效力是通向成功的三条道路”。虽然西班牙的崛起与血腥的南美殖民以及肮脏的奴隶贸易密切相关,但急于成功的人怎么会考虑太多。有这样一位作家在他六十九年的人生中,在以上三条路上都拼尽全力,却并未获得世俗的幸福,所幸留下一本小说来述说他的怅惋。他便是米格尔·德·塞万提斯。
塞万提斯应该是那种一早就知道自己要得到什么的人。二十出头时,他已显露出一定的文学天赋,被学界名流纳入门下,并开始在红衣主教身边侍奉。这其实是一条安全的赛道,但或许他嫌不够快,很快又转到了为王室打仗的赛道上来。投笔从戎的历史剧本已经很多,但不是每个都能以飞黄腾达告终。塞万提斯对成功的热烈渴望在莱潘托(Lepanto 1571年)海战中被演绎地淋漓尽致。这位青春年少的西班牙诗人作战勇敢,不计成本,导致胸部和左手受伤。莱潘托海战结束了土耳其的海上霸权,使西班牙一跃成为当时欧洲首屈一指的国家,但是身为“莱潘托独臂英雄”的塞万提斯并未因此获得稳定的收入,从此过上一番风顺的生活。甚至不夸张的说,莱潘托海战简直就是他多舛命途的起点。1575年,他在前往巴塞罗那的航行中,遭遇海盗,被发配到阿尔及尔当奴隶。这位“积极的公民”组织了四次逃跑,但无一成功。直到五年后,西班牙相关教派总管出面将他赎出。在后来的时日中,他也极少得到命运女神的青睐,他屡次因为债务被扔进监狱。文人鲜少能摆脱财务问题的纠缠,但塞万提斯的麻烦更加多维。因为生活不检点,也不够圆滑(居然敢征收教士的粮)而被逐出教会,或许因为以上种种的叠加,他于1590年提交的前往美洲的申请也被拒绝了。由此,塞万提斯在三条平步青云的道路上都失败了,1604年他已逾天命之年,只能在文学的哀叹中度过余生,于是便有了《堂吉诃德》。积极如塞万提斯,足够有野心,足够有才华,足够能闯荡,还是没能从西班牙的黄金阶段中捞多少羹。如果堂吉诃德的人物塑造多少包含了作者的影子,塞万提斯其实在提醒后代,属于骑士这类孤胆英雄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想在铁器时代重塑它的辉煌无异于痴人说梦,或许还不如开一个杂货店简单而实惠。堂吉诃德的临终遗言包含了多少无奈,多少眼泪和多少叹息。
差不多两百年后,在英国哈罗公学,一位跛脚的男孩常常忍着疼痛,爬上山顶的公墓,在孤寂的大榆树下,读着所有他能找到的书,从《圣经》到古希腊罗马名人传记,再到《一千零一夜》,当然也包括《堂吉诃德》。他就是拜伦。在日后的日记和书信中,拜伦时常会提到塞万提斯,认为他不是一般的舞文弄墨之人,而是一个真正的行动派,看来他对这位西班牙前辈还是有一定了解,并颇有好感。将塞万提斯和拜伦联系起来的是一种传统,那便是骑士道。天生的残疾令拜伦极为敏感,但是远古英雄的故事和贵族身份在他易感的心灵上唤起了巨大的勇气,哈罗时期的拜伦已经有骑士风范了。他保护同样残疾的孩子免受高大学生的欺侮,而且在游泳、演说甚至板球运动中,出类拔萃。他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家族的格言:“相信拜伦。”1810年拜伦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壮游(Grand Tour),在这次旅行中,他横渡达达尼尔海峡,用一个半小时从欧洲游到了亚洲,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功绩。但是旅行归来,他发现眼前的生活,要么在祖传的田地上收租,要么在另一块发现煤炭的产业上卖煤,这些日常的营生并不构成他梦想的伟业。
从1810年到1816年,拜伦一直在游荡,伦敦——纽斯台德——多佛海岸,期间他结了婚,做了父亲。这期间因为发生了一些著名的事件,很多人都当拜伦是一个轻浮的花花公子,一个擅于佩戴面具招摇过市的人,最终他决定到海外去。拜伦始终没有忘记塞万提斯,没有忘记儿时的骑士梦。
1819年他在写作《唐璜》第四诗节时,他想到了西班牙的文学前辈,是骑士文学的传统将他们联系了起来。拜伦明白在他身处的时代,骑士小说中的“暴君、骑士、贞妇和巨怪”除了第一个都过时了。所以他去了意大利和希腊,希望帮助他们摆脱异族的专制,不然哪里还需要骑士呢?拜伦崇尚行动,虽然写诗让他名利双收,但是他只是把它当作一种贵族的消遣。真正重要的是行动,这才是真正的诗,真正匹配他贵族身份的诗。于是我们看到他在意大利支持烧炭党反抗奥地利的斗争,又在希腊仗义疏财,破釜沉舟。他去做了,这本身已经很了不起。但是拜伦的内心又是如何?他是否有英雄的自豪呢?1823年他向塞万提斯吐露了真情。在《唐璜》的第十三章第十小节前后,他慨叹《堂吉诃德》“确是太真实而可悲的故事!”,因为堂吉诃德所做的无非是“防恶除奸”,可他却因此一辈子穷困潦倒,受人嘲弄,什么都没得到,最后他坦言这部杰出的文学作品给“一切深思的人”上了一课。拜伦便是那个“深思的人”。曾几何时,这位英伦勋爵也怀揣着游侠梦,希望替人“打抱不平,替人申冤雪仇,或者救出弱女子,杀死坏蛋,或是替土人推翻外族的压迫,或是单枪匹马和大批强人作战……”,这是堂吉诃德的梦想,也是拜伦身体力行的。他一直在寻找捍卫正义和自由的机会,一旦发现便千里赴戎机,万死不辞。但是到了1823年,身处希腊革命的漩涡中,拜伦又想到了塞万提斯和他笔下那个可怜的堂吉诃德,他从《堂吉诃德》中读到了一种悲伤的且刺骨的真实——琐碎的现实世界是反英雄的,他同塞万提斯的跨时空对话透露出他的几多无奈,塞万提斯的预测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
不过他并不认同这位西班牙前辈对骑士精神的奚落,甚至对塞万提斯进行了诗意审判。“塞万提斯把西班牙的骑士风/笑掉了”。这样的后果是, “一笑而把本国的元气/摧毁无遗。/自从那以后,西班牙/很少英雄了”,虽然《堂吉诃德》成了“名扬天下”的传奇,但却是以“祖国的沉沦”为“代价”。拜伦对塞万提斯有些钦佩,但是并没有把堂吉诃德的忠告放在心上,他决意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去延续拜伦家族的宿命。拜伦以一己之力将自己的人生写成了一首诗。
今年是拜伦去世200周年,关于拜伦我们知道他的诸多细节,从一夜成名到放浪形骸。但是不要忘了他始终是个怀揣骑士梦想的少年!(作者系复旦大学英文学报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