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
怀念长辈的文章不少，专门写给岳父的不多。本文作者年轻时是乡村数学老师，因为教学出色，被身为统计师的岳父慧眼识中。数学搭桥，岳父做媒，这放在当代也是一桩佳话。
作者和妻子的恋爱也透着过去时代的特色，在交往中慢慢熟悉，互相看见对方的品质，从倾慕到热恋，隔着日常生活的诸多插曲。这其中少不了岳父大人穿针引线的功劳。
这应该是一位智慧的老人，识大局，懂进退，爱学习。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还忍着病痛去看望帮助过自己的故人，给子孙留下“做人要懂得感恩”的家训。
这样的家风，保持着中国人特有的温良和忠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才是最贵重的家庭资产。
岳 父
文 谢景秋
01“女孩子条件那么好，怎么会看上我儿子？”
我年轻时，拘谨、吝啬。家住在一个不通公路、需要翻山越岭二十多里才能到达的山坳坳里，任教在远离泰顺县城的乡镇学校，月薪仅几十元。我对爱情、婚姻不敢有任何奢望。
有一天，骄叔——我在县印刷厂工作的堂叔回村来，说受人之托，专门要给我介绍对象。对方是一位有居民户口，在县机关上班的女孩。我一听，蒙了。当时的“居民户口”能保证一日三餐有白米、白面，“双职工”可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
我父亲一向直来直去，骄叔说完，他就用怀疑的口吻问道：“女孩子条件那么好，怎么会看上我儿子呢？”
骄叔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出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我的同事长亮老师到县城开会，晚饭后去看望他的堂叔——老林叔。长亮无意中提起：“现在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相当出色，这次初二数学竞赛，全县获奖共二十四人，我们学校就有八人，没想到啊，我们一位年轻的数学老师，教龄才四年多，他带的班上就占了七人。全县一等奖三人，两人都出自他班里。”
老林叔是一名统计师，对数字特别敏锐。骄叔讲得活灵活现：听到这些，他双眼圆睁，嘴巴微张，好像分数7/24、2/3不停地在他脑子里闪烁，乡间初中、半山腰上的二层破旧砖瓦房、青年教师在他面前浮现。老林叔觉得，这不是两个普通的数字，而是两个奇迹。
他爱屋及乌，想知道创造奇迹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我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他的耳中。
02“这位老师叫什么名字？”
几个月后，开兰老师与老林叔一同前往湖头扫墓。路上，开兰老师告诉他：“这次我们学校有一位青年数学教师被评上县首届中学数学教坛新秀，全县仅五人评上，他是除县一中的老师以外唯一的上榜者。”
统计师脑中又出现了数字，1/5。他忙问：“这位老师叫什么名字？”这样，我的名字第二次进入他的耳中。
二十多天后，课堂上小吴同学突然肚子疼。我安排学生自学后，背着小吴奔向卫生院。刚到饶医师的诊室门口，饶医师就大声喊出我的名字。我后来发现，诊室中有一位大叔，从我进门到陪着学生看完病，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
再后来，我知道他就是老林叔。他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看出了我的为人处世颇为可靠。
饶医师与我伯父是同事，对我也甚是了解。这回饶医师在老林叔面前又赞美了我一番。
茫茫人海中，不知有多少人擦肩而过。两个人相遇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我和老林叔相遇的地点，是一个乡镇卫生院的诊室。
当天夜里，他失眠了，为自己的二女儿小林筹划起了终身大事。第二天一早，老林叔便去找骄叔，让他帮忙促成此桩美事。
这便是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骄叔讲述完事情的经过后，我母亲问：“那他二女儿的意见怎样？”骄叔说：“他女儿小林很孝顺，担心嫁到山高路远的地方，以后对父母不能尽孝道。不过，老林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想极力促成此事。”
03闺蜜说：“你和她没戏”
放暑假了，骄叔又来我家，和我父母说：“我要带阿秋到我家住几天，让他到老林家走走。”
骄叔在印刷厂里专门为我腾出一个房间，骄婶安排好我的一日三餐。第一天，骄叔陪我去小林家，介绍他们全家人给我认识。第二天起，他让我自己去。
我来到小林家的时候，她正在擦桌子。看到客人到来，她转过头，笑盈盈地轻声跟我们打招呼，并从厨房端来两杯茶水放在茶几上。
我和这一家人算是熟悉了，但我和小林的感情没有任何进展。
第四天，我在小林家遇到了她的一位闺蜜。闺蜜告诉我，凭她好朋友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在县城工作、有房子的男孩子，“你和她没戏。”
我备受打击，带着失望的心情，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山窝窝。
岳父老林叔
新学期开始，有天晚上，老林叔突然出现在校园里。他跟我说，他一直都在做小林的思想工作，让我以后每次去县城都要与他联系。
我大受感动。后来我进城前，都会打个电话向他通报行程。他每次都会像迎接贵宾似的，早早来车站等候我，拉着我到他家吃饭。
相比之下，我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除了偶尔在学校旁的菜地里摘一点苦麦菜当礼物，其余时候都是两手空空。
随着我去家里次数的增多，小林开始了解我，发现我身上的许多优点。一次，她提到森林中的树木都是细细、高高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告诉她，树木只有快速生长，让枝叶长在其他树木之上，才能有足够的阳光。“这是它们争夺生存空间的结果啊。”
小林对此很感兴趣，对我略带夸张的手势和抑扬顿挫的声调很是赞许。
小林妈妈在北门洋找到一块土地，想种些小白菜。我立即找来锄头，到公共厕所里挑来一担人粪作肥料，跟着小林妈妈一起挖地种菜。我一个读书人有这一手，小林是没想到的。其实种地，可是我这个农村孩子的强项啊。
我隐隐约约感到，我们彼此之间的好感与日俱增。
04再次来到县城，迎接我的是一个朝思暮想的倩影
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雨天，我从温州参加教研活动后返回泰顺。老林叔照常来到车站。他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八点多。我坐的客车在回泰顺途中抛锚了，司机赶到附近的村子，给苍南修理厂打电话，等着汽修师傅赶来，才修好了车子。
在寒风中等候的时间过长，当晚老林叔发起了高烧。这让我十分愧疚，他生病完全是因为我。
我不顾十四个小时长途奔波的疲惫，为病床上的老林叔忙前忙后，买感冒药、烧开水、用冷毛巾降温，一直到他体温降下来，我才放心。
2018年全家照
我坐在老林叔的床沿上，转过头来正好与小林目光相遇。小林的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含着之前从未有过的柔和，关切地问道，“你肚子饿了吗？要不要烧点面条给你吃？”
我说，“你就少烧一点吧。”不一会，小林叫我去吃点心。我看到饭桌上放着一大碗面条，还有两个荷包蛋。我就取了一只小碗，从大碗中分出一小碗面条和一个荷包蛋用双手递给小林，我们俩一起把面条吃了。
等我再次来到县城，下车后没有看到老林叔的熟悉身影，而是另一个，我朝思暮想的倩影。
终于，我有了一个幸福温暖的家，老林叔成了我的岳父。
05“抄写也是学习的过程。阿秋，你动手吧！”
婚后第二年，我调到县中任教，岳父让我们夫妻在他家搭伙。
有一次晚饭前，我在茶几上看到一张当天的报纸，瞄了几眼，发现有一篇文章，对学生很有用。就把整篇文章剪下，折叠整齐后放进了口袋。
岳父吃过晚饭，发现报纸被挖了一个窟窿，立马判断这“好事”是我干的。他递给我一瓶糨糊，让我把报纸的窟窿补上。
我不解：“爸爸，你办公室的旧报纸不都是送去收购的吗？增加一个小豆腐块能多卖几个钱？”
岳父说：“这张报纸是公家的，我在办公室没时间看，才带回家，明天还要带回去给其他同志看的。报纸上有用的部分，你可以抄在纸上，抄写也是学习的过程。阿秋，你动手吧！”
我赶忙拿起纸笔抄写，再把破洞补好。后来小林告诉我，她父亲每次带回家的报纸，看完之后都会带回单位。单位的财产哪怕是一支笔、一张纸他都不会往家拿。
岳父退休前一个月，突然提出，要退还县政府宿舍的二居室小套房。
我一时想不通，楼上楼下都有退休的老同事住着，他急什么？如果马上搬出，一家大小住在哪里？
单位领导也劝他先缓一缓。这时，县城北门外的空地开始开发建设，买的人不多，县里就鼓励机关事业单位的公职人员购买地基建房。岳父便拿出几十年的积蓄，加上亲朋好友的相助，动工兴建新房。
06“阿秋，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为了赶工期、省支出，刚退休的岳父既当监工，又当小工，从早到晚守在工地。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在筛沙子，刚刚还挑了几十块砖给师傅砌墙，满头大汗，衣服湿透。
突然，岳父的身体晃了一下，“咚”的一声，晕倒了。
我赶紧叫了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输上液后，他才慢慢苏醒过来。医生说：“没大事，就是累的，上年纪了怎么还折腾啊？”
私房盖好，公房退回，岳父像卸下千斤重担，一身轻松。
他的一句“我们不占公家便宜”，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调到县城工作的第九个年头，我患上了乙肝，多方治疗不见好转。岳父心急如焚。
他找医生朋友商量，医师建议用中草药治疗。当时医院没有代煎业务，岳父就承担了煎药的活，按要求一剂药每天上下午各煎一次。
煤气煎药费用高，他就垒了一个烧柴的简易锅灶。为了省下买木柴的费用，他找到一家木制玩具厂的老板，讨来一些废弃的下脚料。每次把废木料背回家煎药，他都大汗淋漓。
煎一次药要半个小时，有时烟雾弥漫整个房间，他常常被熏得两眼泪汪汪。
有时我工作忙，不能按时回来吃药。岳父就煎好药，送到学校，走路要二十分钟。岳父的辛苦换回了我的健康。我产生抗体的化验单出来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阿秋，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07“空的时候看点书，总比喝酒打牌要好”
岳父向我提了一个要求：利用业余时间自学大学本科课程。我欣然接受。多年来，岳父的好学精神早已渗透到我的意识中。
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他家里，他书桌上放着一本《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这可是大学数学系的教学用书。我翻阅一下，发现书页布满褶皱，写满各种记号，部分习题的解答就写在书页的空白处。
岳父只有初中学历，且年过半百，能看懂难度颇大的数学书？
转头，我在他书柜里那套翻烂了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上找到了答案。原来他的空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
看到我盯着他的书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秋，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空的时候看点书，挺充实的，总比喝酒打牌要好。”
本文作者
多年后，岳父跟他的小女儿到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我惊讶地发现，岳父竟然开始自学英语。
他告诉我，一次散步遇到两位外国人，他们友好地向他打招呼，他只听到“叽里呱啦”的声音，只能用微笑回应。这让他觉得，要是不迈出新的步伐，总是要落后于时代。
从此，他每天都拿着录音机听英语录音、背单词、背句型。一次，他边背单词边爬楼梯，由于太入迷，还摔了一跤。
电脑慢慢普及了，我也买了一台。岳父看到我用电脑，就瞪着眼睛仔细观看，不时提一些问题，怎么开机、关机，键盘怎么用。
我用完电脑，他又琢磨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他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电脑入门基础知识》，一边看书一边动手操作。
很快，岳父学会了五笔输入法、排版和上网，文字输入速度达到每分钟200个，打字的速度比我还快。
在岳父的鼓励下，我参加自考，取得大学本科文凭，后来又获得了研究生层次学业证书。
08“做人要懂得感恩！”这是岳父用一生践行的诺言
如今，岳父离开我们两年多了。在人生的最后七年里，他一直在与骨髓瘤做斗争。这期间他病情多次反复，几度卧床不起，但他经常念叨的人，是老陈伯伯。
老陈伯伯可以说是岳父生命中的贵人。岳父从小多病，不适宜干农活。家里节衣缩食，送他读书，期盼他将来有个好前程。
岳父普师（中等师范学校中的普通师范专业）读了一年，这时岳父的父亲患病，家里无力供读。岳父只能辍学，待业在家。是老陈伯伯推荐他到区公所上班。就在岳父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不久，老陈伯伯却被下放回村务农了。
几十年来，岳父一直对老陈伯伯的推荐之情念念不忘，经常前去探望。岳父住院三个月，一出院，他就对我说，“阿秋，今天我想去黄沙坑村看望老陈伯伯，你送我去吧”。
我看他的身体还是十分虚弱，建议他过阵子再去吧。但是岳父一再坚持，我拗不过，只能陪他过去。
老陈伯伯住在黄沙坑村，距泰顺县城约40公里。一路颠簸，终于到达，但最后一段小路无法通车，只能步行。这300米，对于此时的岳父来说，异常艰难。我和小林一左一右，用力搀扶着。岳父每走几步，都要停歇一会儿。
岳父走到中间石板桥时，他倚靠在栏杆上休息了十多分钟，才勉强继续前行。来到老陈伯伯家，两双饱经风霜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泪水涌出了两位老人的眼眶。他们明白，这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
“做人要懂得感恩！”这是岳父用一生践行的诺言。
岳父喜欢写作，特别是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总是拖着病躯在电脑前伏案。他说，“这几年跟着你妹夫一家走了好多地方，看了好多，也想了好多，我总想把它们都写下来、留下来。”
岳父出版了两部散文集，共29万字。在他创作第三部散文集时，生命已经不够了。
离世前，他把一个U盘交给我，“阿秋，我撑不了多久了。我走之后，辛苦你把U盘里的文章整理、印刷、装订成书，留给后人看看吧，也算是我和孩子们说的心里话。”
我双手接过U盘，感觉手里格外沉重。这是一位老者在生命最后阶段还在思考、还在创作的证明，也是父亲对儿子的郑重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