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维姆·文德斯《完美的日子》:基于现实主义和社会学取向的考量标准，固然可以挑出这部电影很多毛病。然而从电影本体和美学层面考量，无论是主人公的人物塑造、还是导演一以贯之的美学体系营造，都是高度自洽而极具感染力的。最喜欢电影中、那些深刻浸染写意美学脉络的精准、克制而余味无穷的表达——每天凌晨出门时微笑着抬望蓝天，闪回梦境为主人公过往经历给出的开放式留白，以及结尾主人公面部特写长镜头中、那些细微而丰富的表情变化传递的无限意蕴……
围绕新近在国内院线上映的维姆·文德斯导演、役所广司主演的电影《完美的日子》，再多说两句:
1.无论是片名“完美的日子”，还是电影海报里“拥抱当下，体悟生命日常”的广告语，其实只是这部电影最表层的一层意象。在本片当中，文德斯充分融汇了日本导演自小津、是枝裕和的写意式生活美学呈现，看似处处是岁月静好、平静而诗意，实际上处处暗藏波澜。
这种宁静与波涛之间的张力，在影片当中有现实与梦境、此岸工作与彼岸文艺、个体人的自在与社会人的孤独等多个层面的呈现。
2.一边是每天出门时笑对蓝天，以极度勤勉和自律的态度认真工作，归家后享受富足的精神文化生活；一边却是那些布满阴影、创伤与选择性失忆的混沌梦境。此刻的宁静与过往的纠结之间，相互缠绕。
3.之于枯燥的厕所清洁工作，主人公体现出积极应对、乐在其中的态度，工作与生活平衡而自洽。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他聆听的音乐、阅读的书、获取的精神文化滋养，几乎都来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西方文艺先锋。从帕蒂·史密斯、福克纳到娄·里德，无一不以独立、自我、反叛而批判著称。按照主人公的年龄判断，这些至今滋养他的作品，恰恰诞生于自己的青春岁月。
人至暮年，此岸生活里循规蹈矩、恪守资本主义社会工作伦理，跟彼岸精神视域里的反叛、自我、革命之间，构成了一种隐忍而强烈的巨大张力。这种张力来自青春与暮年人生之背反，也同样体现在主人公以虚幻之意义感、支撑自己暮年存在方式的西西弗之惑。这种意义之虚幻，在他作为青春记忆珍视的磁带，在同事眼里沦为变现和调情之工具的桥段中，被进一步放大。
4.作为个体的平山，可以热爱工作，可以经营诗意之美好生活。然而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当他投入社会之海、跟其他生命个体发生连接时，这种生命的自洽与尊严感，就时时会遭遇挑战。
这种挑战，来自在公园跟陌生姑娘问好时、姑娘紧盯其制服时的满脸讶异与复杂表情，来自久违的妹妹确认其是否在公厕工作后、两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场面，同样来自同事辞职后、原本热爱和自洽的工作瞬间变得让人不堪重负，以至于生活失调、个人遭遇认同危机。
从这个角度而言，开片时的笑对蓝天与片末的热泪盈眶长镜头，恰恰构成本片精心营造的一对极具互文性的核心意象。透过这样的意象对比，同事发小的怪异“恋耳癖”、老年流浪汉的奇异与老无所依，还有那些正当年的职业人连“便溺”都匆匆忙忙的极度焦虑与异化状态，都可以在这部看似宁静美好、实则丰富而深刻的电影佳作里，找到或注脚、或答案。
胡金铨《侠女》:影像语言水准顶级、剧本故事差强人意、剧情张力略显拖沓的电影，整体而言，仍然堪称经典。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出神入化的空镜头调度对武侠世界意象的完美营造；二是以太阳和无限光芒喻指佛法大师的“造神”式构图，跟同时期海峡彼岸的“东方红”，构成让人唏嘘的互文关系。难忘的在南京百丽宫影院度过的三小时观影体验。
杨圆圆《女人世界》:剪辑与叙事流畅、影像语言表达技法纯熟的一部上佳纪录电影，历史资料图片与影像跟“现在时”的拍摄镜头结合得天衣无缝而意蕴无穷。之于个体，它彰显以开放之舞为象征的不绝生命能量；之于社群，它呈现以舞蹈为连接的美好亲情与温馨友谊；之于历史，它记录亚裔女性在大洋彼岸顽强打拼与生长的动人片段；之于文明，它以一以贯之的跨文化交流与融合，传递之于开放、交流与友爱的大同理想。难得能在国内院线看到的优质作品，值得推荐。
郑大圣《永不消逝的电波》:是舞剧电影，更是三代艺术世家打通电影与戏剧之间因缘的最新尝试；是主旋律电影，更是致敬上海电影史与上海城市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是革命经典新编，更是新时代语境下审视人与环境、理智与情感的人本主义作品。
贾樟柯《风流一代》:斌哥和巧巧的爱情主线故事，尽管略显刻意和零碎感，但支撑起全片文学意象的，还是横跨二十多年的城市公共文化生活变迁记录，和一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力量感。从类无声电影式短信字幕，到众多流行和摇滚金曲，再到短视频和机器人的媒介生态拼接，贾导在流行文化元素的捕捉和公共空间生活形态的呈现上，体现出一以贯之的敏感和功力。感谢这部电影，让老年人窥见壮年，让中年人怀旧青春，让少壮者体验沧桑。
董润年《年会不能停》:近年来在国内公映的最佳商业喜剧电影作品之一，以一个构思精密和张力十足的职场小人物的“逆袭”故事，来跟中国上世纪90年代末以降的当代政治经济史构成完美观照。“1998年”的故事起点时间选择与国企改革和工人大规模分流事件的直接对应，让构成本片核心叙事的集团裁员事件，呈现出一种二十年“路线之争”大背景下普通人境遇的宿命式轮回。正基于此，本片对所谓国际化大公司日常工作场景的戏谑式呈现，绝非仅仅停留在对全球化之表的反思层面，而时刻跟权力一元制之里、以及儒家文化背景下口头伦理与幽暗人性之间的反差感等中国政治与社会文化传统形成讽谏式揭示。叙事流畅而观照深远，非常值得推荐。
围绕电影《年会不能停》，再分享三点感悟:
1.“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家国同构”的中国文化语境下，将电影里呈现的公司史这一“中层”式呈现，向宏观与微观两层作延伸，会更加佩服本片团队的创作自觉。
2.所谓“元帅”与“士兵”同心、“中层”与“高层”中的部分“野心家”为非作歹的叙事结构，是中国当代喜剧与讽刺类现实主义作品的经典结构。而它在自觉或不自觉意义上，跟当代中国政治史中的重大变迁的对应，是其能够击中已经历史化的中国观众接受心理的重要渊源。
3.本片故意在胡建林和董事长这两个主要人物身上，营造一种计划经济时代与市场经济语境之间的巨大反差感。这种反差，既是以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方式，营造电影喜剧“包袱”的重要来源，却在另一个层面而言，又是在一个反思与批判资本弊端的当下语境下，对本片主流观众心理的精准研判与迎合。正基于此，以“杰弗瑞”（徐总）为代表的“改革派”在电影中遭遇的“脸谱化”与“妖魔化”，就更加具备当代史的文艺“范式”意义，个中百味，非常值得玩味。
周洪波《三个毕业的少年》:周洪波导演系统访谈的功课性观看计划完成的第一部作品，问世于2003年。作为导演的早期作品和上海电视台的职务作品，其呈现相对零碎、粗浅和深度不足。然而有限的篇幅体量中，仍然有三个方面的问题意识，让人印象深刻——一是对于中国互联网快速发展时期的城市媒介生活样态的考古式记录，今天回过头来看少年“ICQ和OICQ并用”的媒介使用习惯，让人唏嘘不已；二是对于三个少年各自生活的社会空间的极度敏感与精准把握，根据对导演相关文献的阅读，这种社会学化的空间呈现，在他的后续作品里，还会有更为精湛的呈现；三是跟呈现三个少年分线并行的常规影像语言表达不同，本片尤其注重三个少年同处一室或同一空间里的构图呈现，三人之间的互动与各自的“权力关系”博弈情况、跟他们各自去向与命运走向之间的渊源关系，值得玩味。
周洪波《李庄的梵高》:周洪波导演系统访谈的功课性观看计划完成的第二部作品，问世于2006年。短短间隔三年，本片跟《三个毕业的少年》相比，在完成度和思想纵深度等方面，明显有了很大的提升。本片看点，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参照《左传》写战争不讲战场本身、而集中叙写战争背后的权谋与博弈的写作传统，本片名为叙写画家，实际上真正讲其作画和艺术创作的内容很少，而将重点放在画家的性格形成与社会关系张力上。二是画家与故乡、与家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既渴望逃离家乡，同时在获得摄像机的关注之后，又第一时间试图获取“衣锦还乡”式的荣耀；拍摄对象中，画家母亲对摄像机关注产生的高度成就感，非常耐人寻味。而另一个方面则是，画家的些许成就，是建立在妻子放弃同样热爱的绘画事业、全身心投入家庭生活的基础上的，今天再来看这部作品，其关于女性主体性的众多呈现，自然能引发更多的讨论。画家这种既渴望逃离故乡和家庭、又时时刻刻离不开亲人支持和照顾的生命状态，跟先锋、叛逆的梵高高度依赖弟弟提奥的资助和支持的状态，构成了强烈的互文关系。三是媒体人出身的导演对于多重视角的人事对比呈现的高度自觉。画家本人的奋斗叙事与成就讲述、其妻子和母亲的牺牲与隐忍付出的温情分享，跟家乡那些乡邻充满窥视和好奇感的注视目光组合在一起，足以将这位草根画家的自我判断与社会评判之间的张力，呈现无余。
周洪波《大师》:周洪波导演系统访谈的功课性观看计划完成的第三部作品，创作时间为2006-2008年，个人观看的是导演认为最能代表个人创作成熟度的《梁思成》的分集。作品主要以在世亲友、同事和相关研究学者的访谈，和关于梁思成的各类历史资料图片、遗存影像和建筑遗址的拼接剪影为主。仅从《梁思成》这一分集来看，周洪波导演的创作，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慎用历史场景表演再现。不得已而用之的场景，也尽量采取虚化和弱化的处理方式，仅将其作为历史资料图片叙事的必要补充背景而存在。这种之于场景再现的克制使用，跟如今各类主流文化类纪录片以演技粗劣的场景再现为主体、甚至让主持人跟历史人物同为呈现主体的表达方式，形成鲜明对比。二是在这类专题类、解说类纪录片中，充分运用“直接电影”的创作理念和技法，尽量让人物访谈、历史资料图片与文物呈现“自己说话”，而把导演的表达意图隐藏于影像语言和技法背后。甚至在对待静态的资料图片时，也通过镜头的推近、拉远和蒙太奇式的拼接，营造出强调式特写、对比呈现之蒙太奇的多重表达效果。这一点非常值得玩味。三是自始至终，洋溢着一种强烈的人文关怀与人本主义温情。这种关怀与温情，来自于解说词的诗意与人文性，更来自于大量运用一手史料文献、图片、文物等，来营造的历史感。
周洪波《董家渡》:周洪波导演系统访谈的功课性观看计划完成的第四部作品，问世于2006年，也是导演的第一部代表作。
考虑到作品的问世年份和同为作品出品方的华润集团，本片非常值得跟贾樟柯导演的那部《二十四城记》，拿来作互文式探讨。
从这部电影来看，导演在今年公映的电影《一和多》和《小园林》里、贯穿的在体制化创作机会里呈现作者电影的主体性表达路径，早在《董家渡》里、就已经清晰奠定。
就本片参加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这一导演剪辑版而言，有这样几个方面让我印象深刻:
一是对人的主体性的彰显、重视与关怀。影片中的镜头多为平视和全景，体现出对摄影机所达的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平视与尊重。而对几位主要人物的呈现中，无论是理发店兄妹的友爱，还是落魄老人于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前身之一）毕业的显赫往事，还是里弄人家跟龟、鸡等动物的拟人化相伴，传递的都是每个生命个体都是一个丰富的主体、都值得关注与倾听的人文主义情怀。
二是散点化的叙述当中，对董家渡街区古今变迁的隐性观照。片中仅有的一句字幕出现在开头，交待董家渡因轮渡和码头而生。而影片当中，市民利用轮渡来回摆渡的场景反复出现多次，这种重复式镜头跟片头字幕形成有机观照，交待董家渡因轮渡而生、而发展的古今变迁。
受限于纪录片和直接电影的形式，影片里的素材是当时时下拍摄的镜头为主。然而当摄像机对准董家渡的古老教堂和里弄里演出的传统戏时，这些连接历史与传统节日的场景，就自然让“现在时”的影像，有了线性化的历史变迁感。
三是直视所谓“电影眼”的存在。要不要体现导演乃至摄像机的主体性，是纪录片创作里一个永恒充满争议的话题。在本片当中，导演显然把摄像机的存在显性化，摄像机仿佛是导演之眼，直视导演介入后的街区生态。这跟社会学人类学田野调查里的“旁观式”调查与“参与式”调查的分野如出一辙。
而摄像机的这种显性化，确实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平日里少被关注的小市民和孩子，获得一种“上电视”的惊奇感与荣耀感；而阅遍世事沧桑的老人，则给出“一切列虚假”的“人生如戏”式判断。在这种显性化的摄像机作用下，真实与戏剧、生活与表演之间的边界越发模糊，赋予了影片以二重式的电影感。
最后就是空镜头和蒙太奇语言中的“春秋笔法”。当摄像机移近正在拆迁的街区内部时，原先墙上“不准外人进入”的标语，显得颇具讽刺感和隐喻效应。而片末，大姐将已经作为宠物的鸡宰杀、镜头拉远后高楼大厦之下眼前街区显现出的狭小与逼仄，都为这片街区即将迎来的拆迁、重建与居者重组，给出了清晰的象征性交待。考虑到拆迁和建设方的华润是本片出品方，这样的表达，应该已经是资方容忍范围内的极限。
周洪波《我的先生马革顺》:周洪波导演系统访谈的功课性观看计划完成的第五部作品，问世于2009年，最新版本更新于2017年。这样一部关于中国合唱指挥界泰斗级人物马革顺的纪录片，有以下几个看点——一是本片视频素材完全来自马革顺爱人薛彦莉1999-2008十年间的视频记录，薛彦莉的视频记录之眼、周洪波导演的重新拼接与组合之眼跟马革顺自身的生命活动与本片潜在的观众之眼之间的交织、组合与不同侧重，很耐人寻味。二是马革顺这个人物自身的丰富性与人格魅力——青年时的投身抗战救亡、特殊年代遭受的批判与苦难、改革开放之后的复出与再现辉煌，让其生命充满张力；而饭局中的时时玩笑与商场游玩时搂着“模特”合影时的幽默感与生命能量，也让人忍俊不禁。三就是这类家庭私影像在经过编创团队的编配处理之后、呈现出的多元公共化价值——艺术精英的生活日常与敬业精神、一代学人的苦难史与奋斗史、亲情友情之于晚年老者的重要支撑等，都在这短短的三十多分钟的纪录片成品里，得以清晰呈现。
周洪波《野草莓》:周洪波导演系统访谈的功课性观看计划完成的第六部作品，主要有这样几个看点——一是为胡温时代的村级直选制度下的村庄政治生态，留下珍贵的一手影像史料；二是以伯格曼的电影名作名称为片名，一方面致敬经典电影，另一方面首尾呼应的野草莓元素，又象征着野性、自然与酸甜交织的基层乡村生态，跟影片的主体叙事构成互文效应；三是自始至终洋溢着写意美学的支配，比如选举三年后的影像叙事，只字不提选举，却以孩子进城读书，交待生活仍需持续的命运走向，耐人寻味。
周洪波《永远的少年》:周洪波导演系统访谈的功课性观看计划完成的第七部作品，其聚焦上海少年合唱团的主题，可以跟导演今年公映的院线纪录片《一和多》构成“姊妹作”式的互文关系。就本片拍摄而言，很喜欢导演在集体化的合唱场景中，各自呈现每一位歌唱者的个性、歌唱方式与家庭生活的拍摄视角。这种既形成集体合力，又充分彰显每一位个体主体性的观察眼光，让人感动。更耐人寻味的，就是歌唱者在合唱排练、正式比赛和家庭生活中呈现出的不同状态与样貌，是社会学家戈夫曼的“拟剧”理论的影像化呈现。片中最为绝妙的一笔，就是正式比赛时、对孩子们合唱声音的消声处理，恰应了“过程远比结果重要”的俗语，让人印象深刻。
罗彤《上海少女》:以导演之强大自我与主导性串接起的一部带有社群私影像气质的纪录电影。清晰的文学化章节编排，足以掩盖素材使用与剪辑方面的相对不节制与流畅性不足。原本私人化、小圈子化的VCR，在赋予了时间纵深度的女性成长历程变迁观察后，凸显了与这个时代热门议题相呼应的公共价值。当然，从豆蔻年华时合唱中的各自主体性，到人至中年时几多探索仍无怨无悔、生命能量迸发的本体性故事，就已经足够动人。值得推荐。
（本文内容全部来自蓑翁在2024年11月份观看并推荐的电影，点评均为蓑翁原创，配图来源于网络，供大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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