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12岁刚上初一的她，拒绝作业，拒绝上学；正在私立高中读高二的他，想去技校学面点厨师……数据显示，全球大约17.8%的儿童或青少年存在拒学及其相关问题。北京儿童医院自开设“拒绝上学”门诊以来，500元特需号经常一号难求。
不想上学的背后，可能是一种情绪的表达，然而很多家长看待这些“问题”孩子时，犹如面对最熟悉的陌生人，曾经那个连吃饭都依赖自己喂养的孩子，为何突然会变成难以读懂？
于是，他们带着孩子走进心理咨询门诊、各种心理辅导机构……
在位于青岛市南区一幢临海的公寓内，有8间心理咨询室，装修风格各异，但都充满卡通元素，比如猫爪图案的地毯、云朵形状的吊灯、挂在墙上的儿童画、五颜六色的书架……就像一间间私密的儿童房。这里的周末咨询提前两天就已约满，从早上9点到晚上10点，每次1小时，咨询室在这13个小时内几乎没有空场，据工作人员介绍，一天里来这接受心理咨询的孩子有二十几个。
心理咨询室一角
当心理咨询室房门紧闭，家长们不知道，这一次能否打开孩子的心门……
“妈妈对妹妹比对我好”
12月7日周六，上午9点，苏平坐在心理咨询室门口的茶几边默默等候，身后紧闭的咨询室里，12岁的女儿肖肖正在和咨询师玩游戏。
心理咨询师把奶油状的膏体挤在一个裱花袋里，装着不同颜色膏体的裱花袋摆放了一桌子， 肖肖在一个塑料圆盘上模拟做蛋糕，涂抹上五颜六色“奶油”后，再装饰上不同的卡通摆件。心理咨询师一边给她打着下手，一边观察她挑选的摆件，试图与她交流内心的想法。
儿童心理咨询室被布置得像儿童房
门外的苏平有点坐立不安，她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抬头看向大门口。不时有带孩子的家长进来，与心理咨询师沟通后，将孩子送进不同的咨询室，玩沙盘、画曼陀罗……围绕茶几，转眼间已坐下七八位家长。苏平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紧闭的房门后，心理咨询师能否解读出孩子的心事。
这是苏平第二次带女儿肖肖前来。“每个孩子是一本书，你要试着读懂她。”苏平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心理咨询师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就是读不懂嘛，怎么读懂？”苏平反驳得理直气壮。
母女之间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今年升入初一的女儿，不知何时起沉迷于蛋仔游戏，回家后书包都不打开，作业更是彻底放弃，那紧闭的卧室里整晚都传出游戏里的声音：“跑快点，跑快点……”
一天凌晨两点，苏平起来上厕所，发现女儿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推门一看，孩子竟然斜靠在枕头上玩游戏。苏平冲上前一把夺过女儿手捧的平板电脑，没等开口，女儿已经更加激烈地从床上跳起来，边红着眼睛大喊，边推搡着要夺回平板电脑。
周末的亲子心理咨询公开课现场，挤满前来学习的家长
女儿已经长得跟自己一般高，在力气上也不相上下，苏平一时无法轻松地掌握主动，于是，母女俩陷入一场混乱的“争夺战”。
“那样子跟发疯了一样，想想都害怕。”看着自己胳膊上被女儿指甲抓出的血痕，苏平突然觉得她很陌生。
天亮后，被没收平板电脑的女儿不去上学了，一天没有吃饭；第二天，女儿仍然没去上学，只待晚上苏平躺下后，自己钻进厨房拿了个馒头啃起来。彼时，女儿开厨房灯和翻找冰箱的声音已经惊醒了浅睡的苏平，她坐起来想去给女儿做碗热面条，但是犹豫了一下，又躺了回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不懂她的呢？”面对心理咨询师时，苏平嘴上说着倔强的话，其实心里也在回想：小时候明明跟在身后像小尾巴，黏得你没有半点喘气的空当……
亲子心理咨询公开课上，一位家长记录的课件内容
肖肖3岁上幼儿园时，苏平又生下了小女儿。忙着照顾小女儿，肖肖便交由住在同一小区的姥姥姥爷接送，每天吃完晚饭再送回家。升入小学后，肖肖的成绩一直位居上游，生活上也很自理，算是个很省心的孩子。
上小学三年级时，肖肖提出要自己上下学。小学离家也就过一个十字路口的路程，苏平同意了。但是每天放学后，苏平发现，肖肖并不急着回家，从电话手表连线的APP上可以看到，放学后她经常围着小区转圈，走个几圈才回家。
“可能那时她在学校遇到了一些烦恼，我没有及时关心她。”苏平这样猜测。
有一次，苏平听到肖肖跟同学说“妈妈对妹妹比对我好”，自己却并没有跟女儿解释，只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当是小孩子的闲聊。后来跟同事说起这事，在苏平看来：“妹妹长得又瘦又小，说话跟蚊子一样细声细气，我跟妹妹说话不自觉声音就降下来了。肖肖从小就是女汉子，五年级就长得和我一般高了，和她说话声音高点，还怪我对妹妹态度不一样。”
苏平认为，可能那时对孩子的一些误会没有解释，导致母女间的疙瘩越积越大。
丈夫经常出差，苏平一人带两个孩子，肖肖的功课大都交付给了辅导班老师。周二阅读课、周三数学、周四英语，一周三天有辅导课，下课已是晚上六七点钟，肖肖回到家边看电脑边写作业，每晚都拖到11点才能睡觉。
“可能是小学时把她推给辅导班，没有养成好的自学习惯，功课一多，她才手忙脚乱起来。”苏平如此判断。
也许往日种种，都成了初中后引发肖肖失控的雷。
有同事建议苏平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心理门诊，尽管女儿已经到了拒绝上学的地步，但是在苏平的意识里，只有发烧这类身体的表征才需要进医院。她在网上查到心理咨询机构可以通过做游戏的方式了解孩子不愿表达的想法，便想着先试试这种比较温和的方式。
心理咨询师给孩子上完课后，也会给苏平做心理辅导，指出她的一些不足，在母女间充当着类似调解员的角色。这样的一次辅导，收费大几百元，需要连续上完几个月的课时。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如今的肖肖情绪稳定了不少，不再拿怨恨的眼神盯着母亲，但是，这种依赖于别人调节的沟通，能持续多长时间呢？初中的功课一下子增加很多，肖肖因成绩跟不上而产生厌学，想帮她赶上学业，还是要丢给各种辅导班吗？两个孩子都需要照顾，如何匀出更多的精力顾及肖肖？
苏平在心里打了一连串问号，一时无解。
60万“砸”不出个大学生？
“这样的姿势舒服吗？”听到这句关心的询问时，小北正闭着眼睛，躺在一间心理咨询室的懒人沙发上。
“非常好，找个舒服的姿势，从头到脚放松，深呼吸，舒服地呼出来……”心理咨询师不断地用语言安抚小北，以待尽快取得他的信任，“你试一试，此时此刻身体还有哪个部位不舒服？指一指。”
听到询问，小北指了指胃。
“为什么不舒服？能描述一下吗？”心理咨询师进一步询问。
“感觉有像拳头一样的硬东西撑着，胃像气球一样胀起来了……”小北答道。
“那我拿一根针扎破它——气放出来了，感觉舒服一些了吗？”心理咨询师引导小北想象一个疏解的画面。
“好一些了。”小北回答。
“我再给你一杯热热的奶茶，多加点牛乳好吗，芋圆要不要放……捧在手里也是热热的，让它滑进你的胃。舒服点了吗？”心理咨询师的声音很轻柔。
“真好喝，我喜欢多加芋圆的奶茶！”小北摸着肚子笑了。
结束了一小时的心理咨询，看到小北走出来，妈妈任靖着急地把目光抛向儿子身后的心理咨询师——“怎么样？”
心理咨询师把任靖拉到一旁，“小北压力还是很大的，不是你说的完全不在乎。”
“他能着急？才怪了！天塌了他也不着急！”任靖的嗓门一下提高了，瞪着站在不远处的小北，两人目光相撞时，仿佛炸起一团火，都在瞬间向一旁撇过脸去。
小北目前是一名高二学生，从小成绩平平，初中后没有考上普通高中，他跟妈妈提出来：想去技校学面点厨师。从小就体重超标的小北对美食制作有着极大的兴趣，“小学一年级时自己下爆锅面，就搭配了好几样蔬菜”。
这下可惹怒了任靖，她像个气球一样炸响，“你姥姥姥爷都是大学生，你爸你妈更别说了，教大学生的，你要去当厨子！”
任靖是在大学家属院里长大的，工作后更是进入大学当老师，升职副教授后，一些科研项目在身，时常需要加班；小北的父亲则在外地一所大学任教，夫妻俩都很忙。所以，小北从小就交给爷爷奶奶照看，上小学的时候才回到父母身边。
因为没空辅导孩子，为了让小北能在学业上提升，小学毕业后，任靖就把小北转进了一所位于西海岸新区的私立中学。这所中学的教学声望颇高，但是来回路途远，任靖给儿子办了住校。
刚住校的时候，小北几次哭着给她打电话：“妈妈，我想回家。”
任靖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你以为你还是小奶娃？想家想家，先把成绩提上来再说！”其实嘴上说的都是气话，任靖是心疼孩子的。
小北读小学时，任靖和丈夫闹过离婚。两地分居五年，教学科研工作占据了夫妻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很少有时间、有心情陪孩子。小北曾抱怨：“我们一家三口从来没一起出去玩过。”这方面，任靖自知对孩子亏欠不少。
但是转念一想，照小北现在的成绩，不用说考大学，考上高中都难。身边同事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学霸”，考高中的轻松就能考上“258”，考大学的也都是“211”“985”名校，任靖觉得压力很大，“儿子如果考不上高中怎么办？”
小北进入初中后，管理严苛的私立学校并没能提升他的成绩，老师隔三岔五就要给任靖打电话，“小北妈妈，孩子上课睡觉……作业又没写……”
每个周末去西海岸接儿子回家，母子俩坐在封闭的车厢里，火药味十足，“一年学费十万，你上课睡觉？”任靖不明白，上学有这么难吗？儿子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周末的亲子心理咨询公开课现场，挤满家长
面对母亲的数落，小北并不回答，像是听不懂说话的“外星生物”，坐在后排离司机座位最远的地方，脸朝向窗外。
“老师告诉我了，你还给班里的女生写情书，人家小姑娘回回考试第一名，能看上你？”任靖越说越气，等红绿灯的时候，她把手伸向车后座，拽着小北的衣服，想让他靠近自己一点，可是小北面向车窗的头一动也不动。
转眼初中三年结束，没考上普通高中的小北，又被任靖送入一所私立高中。这回，加上初中的学费，各种辅导班的辅导费用，小北读完高中预计要花掉60万元。可眼见着这些钱花进去，儿子的脑袋里却装不进一点数理化、史地生之类的东西。
带儿子上过几节心理咨询课后，心理咨询师建议任靖给孩子放个假，“能感觉到他压力是很大的”。
“怎么办？”任靖问丈夫，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丈夫拍拍她的肩膀，一起面对这个对于他们来说很“棘手”的问题。“与其说棘手，不如说难以面对，我们也要接受现实，他小的时候，我们对他的缺失，再也补不回来了。”丈夫说。
一家人坐在一起，父亲拉着小北的手说，“儿子，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你能给爸爸妈妈说说嘛。”
“我想一个人出去转转。”小北低声道。
“快期末考试了，你想什么呢！”任靖脾气急，从坐着的沙发上腾地一下跳起来。
丈夫拿眼神制止了她，问儿子：“想去哪转转？”
“想去重庆，那边的女孩说话声音温柔。”小北说。
“爸爸同意你的想法，但是回来后我们把高中念完好吗？能学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高中毕业后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小北听了父亲的话，点了点头。
就这样，小北去重庆呆了一周，每天跟父亲打一个电话报平安，在回青岛的前一天，他第一次给任靖发了条信息。打开一看，是小北拍的天福官驿的照片，这里原来是一处天坑，张艺谋导演拍摄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时，将这里建了一座驿站。“妈妈，小时候你带我来过这里，我特别喜欢，今天又来看了。”
小北指的是母子俩至今仅有的两次旅游，一次去重庆，一次去云南，两次都是边走边逛的自由行。“如今儿子已经长到可以自己出游的年纪，而且他喜欢自由、喜欢美食、喜欢走走逛逛的性格多么像年轻时的自己啊。”那一刻，任靖觉得读懂儿子也没那么难。
其实任靖之前咨询过很多心理医生，几乎每位医生都告诉她，如果孩子确实对学业有压力，建议给他半年或者一年的缓冲期。“并不是说，不上学的孩子你把他马上弄到学校去，就算是成功了。”一位医生说的话捅破了任靖脆弱的防线。
“抛开学习不论，他要是真想做个自由的厨子，我也认了。大不了在单位，同事们议论自己家学霸孩子的时候，我识趣地躲开。”任靖如此打算。
每个孩子都是一本书
“明明小时候很听话，为什么现在一下子读不懂了？”中国海洋大学教授乔莉说，她接到过很多心理咨询，家长们都有这样的困惑。
“小时候听话，这个听话要加引号的。因为小时候孩子依赖父母，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那时他们有想法不敢表达或者不能表达。”乔莉这样点醒家长。
儿童心理咨询室被布置得像儿童房
乔莉认为，最好的方式是找到孩子的驱动力，让他们自发地愿意朝着一定的人生目标努力。“当然，就像找到打开一扇门的钥匙，理论上是有钥匙可以打开，但是如何找到钥匙并没有标准答案，这是儿童心理咨询为什么成为一个难题的原因。”
“我遇到一个案例，一个孩子升入初中后数学不好，妈妈陪他学，没有效果；报了私课，也没有提升。后来是妈妈的一个朋友，正好是高中老师，听到孩子有学习困难，主动提出来帮孩子补课，结果这位老师讲的孩子就听进去了，数学一下子开窍了，成绩上去了，快乐感找到了，也不厌学了。”乔莉说，有时候就要多试几种途径，“可能会有东边不亮、西边亮的偶然效果。”
“为什么别人学会了，你学不会？为什么别人都去上学，你不想上学？这些负面情绪的话，只会增加与孩子的对抗情绪，家长要少说。”乔莉认为，家长一定要意识到——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人的价值感很重要，或者说，每个人的自尊心都需要得到一定程度上的自我满足，通俗点讲就是，找到自己的优势，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闪闪发光。”
“一个孩子如果出现问题，背后的原因往往比较复杂。”在乔莉接触过的亲子案例中， “不能单纯地把原因归结为父母关系不好、家庭关系不好，有单亲家庭的孩子，孩子虽然得到关注比较少，但是把兴趣点放在看书上，从书里找到了安慰。”
“但是婚姻关系会影响到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找乔莉咨询亲子问题的家庭，往往还要做婚姻问题的咨询。
儿童心理咨询做游戏用的道具
“一个人在每个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心理问题，就像闯关一样。从家庭步入幼儿园，很多孩子不适应会哭闹；从幼儿园步入小学，很多孩子在课堂上坐不住，也是一种不适应；升入初中、高中，面临考学压力，很多孩子会产生厌学的心理；升入大学后，天南地北的‘高手’聚在一个课堂上，又是新的竞争；大学毕业找工作，校园生活和社会生活肯定差异比较大，心理上又会有波动……”乔莉认为，心理问题的不断修正可能要伴随人的一生，目前很多医院都开设心理门诊，一些社会上的心理咨询机构也不断增多，这都表现出社会的进步，人们越来越重视提升自己愉悦感的感受。
但是，眼下这么多心理咨询机构，是不是都能解决孩子成长的烦恼呢？
“能否洞察到孩子的心结，很考验心理咨询师的个人解读能力，这并不是一张从业资格证书就能衡量的。”乔莉说，自己在空余时间，非常喜欢看著名心理专家严虎的网络课，“他的方法就是著名的‘房树人’，让你画一间房、一棵树，还有人，有时候我看他的案例分析，会很佩服他洞察到的、一些细微的点。”
“包括一个人的眼睛画成什么样子，眼睛的比例画得如何，等等细节，都能投射出一个人内心很多想法，这也是心理学比较神秘的地方。”严虎的这套心理研究理论耗费了诸多心力研究。
乔莉也跟同事们专门研究各个年龄段的孩子案例分析。“如果说有什么万变不离其宗的方法，那就是一句话：每个孩子都是一本书，要试着读懂他。心理学家都要花费巨大的精力去研究一个案例的心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花点精力，找到打开孩子心门的钥匙呢？”乔莉笑着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苏平、肖肖、任靖、小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