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几年贩红芋秧子,骑自行车到眉县,一百多里路往返,昼夜兼程。卖秧子的也是农家,他到得那里,卖主先给他端来开水喝,叫他躺下睡一会儿,醒来天已昏黑,红芋秧子装好两筐,主妇备好饭菜殷勤挽留,一定要他吃了饭再走,因他还要赶夜路。
近两年,父亲变得爱说往事,他从来沉默寡言,不论人长短,不自伤自怜,我每听他絮说,感慨他真的老了。那些往事他一说再说,自己好像不记得说过,而我听着亦不嫌重复,因他说的都是感动,让我只觉人世有这样的恩深义重。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唐)李白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中国民间的贵气,就在于人世有礼。何谓礼?礼即是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敬意。质言之,礼就是同在人世,你看见我,我看见你。以此来观,我们如今只有社会,没有人世,只有制度与组织的严密,没有人世的水远山长,没有做人的跌宕自喜。
李白这首诗里的心情,与我父亲的相似,皆有对人世的知恩。韩信早年穷困,在淮阴城下钓鱼,漂母见他可怜给他饭吃,令他终生感激不已。这个故事之所以流传千古,不在于后来的千金投淮水,即使韩信一生潦倒,漂母所为亦自功德圆满。一饭之恩何足道,可贵在于漂母的无所求,当韩信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漂母怒,骂韩信大丈夫不能自食,她岂望回报乎!
世上最大的恩,是不求回报之恩,如天如地,不可以量数计,纵或受者回报,也是报不尽的,唯有心里长怀感激。
李白在宣州时,常往来于宣城、历阳之间。历阳有一山,山上绝顶旧有一松,苍鳞老干,黛色参天,一本五枝,故名“五松山”。李白曾三登此山,有诗赞曰:“五松何清幽,胜境美沃州。萧飒鸣洞壑,终年风雨秋。响入百泉去,听如三峡流。”(《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
是年秋,某日李白游五松山,天色向晚,他便投宿在山下一农家。秋收时节,入夜山村寂寥,田家犹在劳作,邻女舂米,一声一声凄凉回响,更增添村夜荒寒。
前四句的况味,非亲历者盖不可知,诗人夜宿山村,那个习以为常的世界消失了,他与自己也失去了联系。眼前田家作苦,听见邻女夜舂,如此真实,这样的夜晚,人活在山里杳无消息。
当下农家主妇具馔相款。太白在诗题中特别称“荀媪”,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对他人的称呼,往往体现出我们的情感态度,大方又亲热的称呼,让人感觉坦荡率真。李白没有题作“宿五松山下田家”,正是因为荀媪,没有她那样的款待,就没有这首诗。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古人席地坐于足跟,跪进即上半身挺直,表示敬意。雕胡饭,即菰米(茭白籽实)做成的饭,唐人以为美餐。荀媪也许听说过李白,也许没有,只当他是个读书人,就热情留宿且待客之礼甚敬。
荀媪将饭捧上前时,李白不仅留意到她的跪姿,而且看见月光照在洁净的餐盘上,辉映盘中菰米如珠玉,心中无限惭愧,可比韩信当年,自己何德何能,而受此恩遇?且勿论雕胡饭之美,荀媪此刻的心意就值千金。
李白天才旷放,傲视王侯,对普通村妇却如此谦逊,这也正因他人品高洁。世间贤媛多矣,太白不咏她们,偶或提及,亦语带戏谑,不似这首诗的端正恳切,着实发自内心。因为感情真挚,故写法平铺直叙,不可以有半点儿矫饰。细想荀媪,尽管身份普通乃至下层,其人却并不普通,待客如此诚恳,如此尽礼,令太白感怀如是,以诗传之,可知荀媪绝非等闲之辈。
唐代写达官贵人或文人雅士宴集的诗很多,大都是场面之作,远不如写借宿及在农家做客的诗。例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何等亲切质朴,千载之下,读来如在眼前。
李白诗中的荀媪,每使我想起父亲的经历。那年他入秦岭伐木,日暮途远,投宿荒村,也是一位老妪收留了他。当晚老妪用瓦瓮里仅剩的半碗白米给他煮了碗粥,天明又给他烙了两张核桃饼,叫他带着路上吃。我父亲不会写诗,他只是给我们讲这个故事,讲了很多次。
酿酒的老人
《哭宣城善酿纪叟》
(唐)李白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
这首诗祭奠一位老人,即纪叟,他善于酿酒,李白在宣城时,大概经常在他那里沽酒。纪叟酿了一辈子酒,现在他死了,他的人与手艺俱泯矣。
自古有哭丧的传统,哭丧不单是哭,而是且哭且诉,哀悼死者,诉说对死者的思念,等等。大庭广众之下,会不会哭,会不会诉,关系到生者的脸面,一般人并不善于言辞,于是诞生了“哭丧词”,哭亡母,哭朋友,都有现成的套语,可以直接拿来用。当然,事到如此,哭丧词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而成了一门表演艺术。
“哭宣城善酿纪叟”,李白哭的是朋友,准确而言,是一个熟人,即宣城酿酒的纪叟。李白爱喝酒,纪叟死了,他很难过,再也喝不到那么好的酒了。但李白哭的不是自己,而是纪叟。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开口两句真是动人。酿了一辈子的酒,死后在阴间,还会继续酿酒吧,纪叟与他的手艺已不可分。李白的语气,有赞许,亦有惋惜。
《列子》“说符”篇载九方皋相马的故事,秦穆公问伯乐,您年纪大了,您家族中可有善于相马的子侄?伯乐答曰:“良马可以筋骨形容相也,天下之马,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弥辙。”他说家族子侄都是下才,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技可传,艺不可传,若非其人,虽父子亦不可亲授。
此诗通行本后二句如上,即“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另有版本前二句大同小异,在此不论,后二句作:“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味其诗意,“夜台无李白”远胜。明代杨慎称此句绝妙,不但齐死生,且雄视幽明,昧者改为“夜台无晓日”,又与下句“何人”不相干,甚矣士俗不可医也。(《杨升庵外集》)
李白此诗格局甚妙,短短二十字,写出纪叟平生,寓无限痛惜之意。前二句哭纪叟,后二句想他死后,夜台漫漫还在酿酒,可是再无李白来沽酒了。哭逝者之诗,哀而不伤,还能诙谐,且极傲趣,非仙才不能也。
想到李白的《赠汪伦》,根据宋本《李太白文集》,此诗题下注曰:“白游泾县桃花潭,村人汪伦常酝美酒以待白。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天宝十三载(754年),李白自秋浦游泾县,时有泾川豪士汪伦,听说李白将至,修书备酒迎之,款留数日,白辞去,汪伦亲送之。
这首诗亦情感质朴,妙语天成。“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以主客姓名直笔入诗,读来倍觉爽快。另者,若非太白此诗,世上谁知有汪伦?
农历三月十六,我们村有古庙会,每年最是胜景,离开故乡后,我却有二十年没上过会。年年错过的感觉,就像韦庄《菩萨蛮》词所说:“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我虽没有词里的富贵气,蹉跎年华,一明一暗的心情,却是相通的。
去年春天回老家,终于赶上庙会,会上景象不如从前熙攘,但还是摆着许多摊贩。西桥头有个卖凉皮的老汉,年过七旬,瘦高个子,相貌简古,我父母认识他,说他年年四处赶会卖凉皮。我试吃了一碗,他的凉皮果然好吃。
今年二月,姑姑的村子唱戏,我正好在家,就陪父母去看戏。戏台搭在村外的麦地,台下黑压压坐满父老乡亲。摊贩都在外围,又看见卖凉皮的老汉,他的生意极好,长条凳上坐满食客,有人叮嘱不要放辣子,老汉只管放辣子,说道:“放辣子才好吃,你吃了就知道了。”他的蛮横活泼,我觉得非常好。就像善酿纪叟,老汉卖了大半辈子,死后也会继续在阴间卖凉皮吧。
那天唱的戏是《金沙滩》,戏台两侧打出滚动字幕,儿时看戏是看热闹,如今才晓得唱辞的典雅,配乐笙笛的华丽,以及服装动作之美。台下坐的农夫村妇,年龄多在六七十岁,摊贩叫卖沸沸扬扬,四野麦地青青,一个繁华的民间世界,画卷般展开在春暖的太阳下。
戏台前方不远处是高速铁路,时有列车风驰电掣而过,这一幕非常梦幻,高铁极速奔向未来,戏台麦地仍如古代,两个时空的交汇点,便是我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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