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其国:愚者之忿

要唤醒一个愚昧的人,让他醒悟过来,这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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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晚清改良主义政论家、思想家薛福成在其著作《庸盦笔记》中记载的一起事件。讲的是光绪五年(1879年)通州东乡有户佃农,在秋收后挑着米担去给居住在城里的地主交租粮。结果地主看了他挑来的稻米,连称“米色不佳”,还因此斥责羞辱了他一番。佃农虽然心里委屈,却又不敢辩解。最后只能忍气吞声,带着一肚子忿怨回家。

这户佃农夫妇共育有三子三女,长女已出嫁。且说佃农回到家,妻子见他一脸不快,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佃农就忍不住讲了遭到地主斥责羞辱的事,说罢,即愤愤不已地对妻子说出了下面这段话:“吾虽贫贱,义不受辱。今因佃人之田,无端被其凌辱,吾不欲居人世矣,汝等当如之何?”因为实在咽不下遭地主斥责羞辱这口气,这佃农不敢向地主抗辩,却甘以一死泄愤。但作为全家的大梁,他也想到了他死后,“汝等当如之何?”——你(妻子)及儿子女儿怎么办?

这么些年下来,这佃农能以自己的辛勤劳作,扛住家里的“贫贱”,这次却经受不住地主的斥责羞辱,欲以轻生相对。对此行为,佃农表白是“义不受辱”,看似不失风骨,但在薛福成看来,却是十足地愚昧。而同样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佃农的妻子和子女居然也被愚昧附体,听了他这番话,不仅不劝导,反而回应他:“愿同死!”——愿意和他一起去死!一见得到家人支持,佃农便开始为全家人的愚昧之举作起准备——他把家里的存粮及其他值钱的东西都变卖掉,然后拿了钱去找棺材匠,一下子买了七口棺材。而棺材匠只顾赚钱,也不问他为何一下子买七口棺材。棺材运到家后,这佃农去了邻居家,说自己家里明天有事,请邻居的儿子早上过来一下。邻居也没有质疑。翌晨,邻居家儿子推开佃农家虚掩的房门。一进屋,撞入他眼帘的景象,顿时让他大惊失色——“则见七(口)棺(材)陈于庭中,(佃农)合家七人各卧棺中,盖皆已服毒矣”。如此凄惨的全家自戕行为,相信谁见了都会不寒而栗。

邻居家儿子怕得拔腿就逃。巧的是,他逃出没多远,恰好撞见佃农已出嫁的长女回娘家。于是便大口喘着气告诉她,你“父母弟妹皆已死矣”。闻此噩耗,佃农女儿顿时哭喊着奔到家里……当她发现最小的弟弟尚有呼吸,便赶紧用土法给弟弟灌肠,终于让他把肚子里的毒素呕吐出来,得以起死回生。令人痛惜的是,她其他六位家人,已均无生命体征。

对这桩佃农全家的自戕惨案,薛福成是这样表达自己观点的:“夫愚民因一朝之忿,自轻其生,固已傎矣,乃至合家殉之,则尤愚之甚者。”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扎心?对于这户佃农一家六口的自戕行为,从薛福成笔端流露出的不是同情,而是哀其愚昧,因受辱愤而轻生,这样做只能表明自己是“愚民”,是将事情完全弄颠倒了——他本应该和那个斥责羞辱他的地主据理力辩,至少不该自戕。颇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况味。紧接着,薛福成便说出了那句诛心之论:“然愚者难以骤觉……”——要唤醒一个愚昧的人,让他醒悟过来,这是很难的。换言之,薛福成的言下之意,导致愚者之忿——佃农和他一家人觉得生无可恋的悲剧,地主固然有错,根本却源于佃农自身及其家人认知的愚昧。用今天的话说,是认知决定了他们一家人最后的命运归宿。因为佃农的愚昧,也因为全家人愚昧的盲从,最后导致了这出悲剧的发生。他们之间的愚昧是相辅相成的,要不佃农的妻子儿女不至于被他带偏;反之,他的妻子儿女只要稍明事理,也足以使他走出愚昧,避免悲剧的发生。由此可见,认知对于一个人摆脱愚昧,有多么重要。(陆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