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战
普京曾是克格勃特工，他认为苏联时代是辉煌的，希望他的臣民能从中受到鼓舞。如果这意味着重新审理几十年前的案件，为斯大林对本国人民的恐怖统治辩护，普京也乐意这么做。
作者：Leon Aron
编辑：阿K
近日，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政府宣布废除1991年通过的一项法律，该法律旨在为过去政治暴政的受害者进行平反。这一法律自上世纪80年代末起，在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和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领导的改革浪潮中逐步确立，推动了对苏联时期国家罪行的全面揭露。
这一时期，苏联对本国公民犯下的严重罪行被公之于众。超过350万人因极权主义政权的镇压遭到逮捕、酷刑、流放至古拉格劳改营，甚至被处决。最终，他们的罪名被推翻，其中许多人是在死后才获得平反。
恢复对早已平反案件的指控，表面上针对的是二战期间被指控为“祖国叛徒”和“纳粹帮凶”的人群——在俄罗斯，这场战争被称为“伟大的卫国战争”。然而，这项行动的规模和针对性几乎注定会涉及斯大林统治期间因苏联“司法”迫害的其他受害者。普京政府的检察机关行动迅速，在为期两年的“审计”中，已恢复了对4000人的指控。
这些案件将依据《刑法》的相关条款进行审查，其中包括广义解释的“叛国罪”以及2022年新增的“与国家敌人秘密合作”罪名。讽刺的是，这意味着一些早已去世的受害者可能会基于他们被定罪时尚未存在的法律条款，再次遭到“起诉”。
在普京统治下的俄罗斯之外，大多数人认为对已故政治犯进行重新判决是荒谬的。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呢？
事实上，这些案件揭示了普京政权运作方式的重要方面。从2000年到2010年左右，经济的快速增长是普京及其政权获得民众支持的关键。但这一阶段逐渐消退。
自那以后，普京转而寻求团结公众，保卫被背信弃义、狡猾的西方围困的祖国。为了展现一个充满吸引力的未来愿景，他宣称自己的克里姆林宫是理想化苏联的继承者——一个强大而善良的超级大国，纳粹的克星，在道德和军事上与美国抗衡。
普京曾是克格勃特工，他认为苏联时代是辉煌的，希望他的臣民能从中受到鼓舞。如果这意味着重新审理几十年前的案件，为斯大林对本国人民的恐怖统治辩护，普京也乐意这么做。
平反过程被刻意笼罩在模糊之中。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被告的姓名以及几乎所有案件记录均被列为机密。俄罗斯法院承认斯大林时代司法机构的合法性，包括“特别部门”、军事法庭以及臭名昭著的“三人小组”。这些机构通过简化和高度集权的程序，将成千上万名囚犯判处流放或死刑。如今，在没有任何新证据的情况下，原判正被逐一确认。
其中可能成为首要目标的是二战后抵抗苏联重新占领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即所谓的“乌克兰纳粹”。普京对乌克兰发动入侵时，曾公开以推翻他们所谓的“新纳粹基辅政权”为理由，将其描述为这些民族主义者的“继承者”。
事实上，克里姆林宫对历史记忆的系统性篡改，与乌克兰战争密切相关。为了持续向前线派遣士兵并维持战争的公众支持，普京需要俄罗斯民众相信——甚至深受感染——一个叙事：俄罗斯的未来辉煌根植于苏联的强大遗产，而当下的战争是一场为恢复这一力量的正义之战。
普京早已认识到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民主革命者忽视的一点：国家在国际舞台上地位的丧失对许多俄罗斯人造成了深刻的心理创伤。在2011年的一项全国调查中，78%的受访者表示支持“俄罗斯恢复其伟大帝国的地位”。与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不同，普京并未深入探究苏联从超级大国地位上跌落的深层原因，而是选择淡化甚至抹去公众对那段历史中数百万受害者的记忆。这些人曾因政治清洗被捕、遭受酷刑、在匆忙的“审判”后被枪决，或被流放至恶劣环境中劳作、挨饿、病死于古拉格集中营。
2015年，彼尔姆地区的古拉格博物馆被“重新设计”，政治犯的主题被刻意淡化。这种模式延续至今，并愈加强化。2019年，普京推动修改俄罗斯宪法，赋予自己终身连任的可能性，同时加入一条规定，要求政府“捍卫历史真相”。事实上，这条修宪内容为普京提供了压制和改写历史的合法工具。
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仅仅4天后，当局关闭了国际纪念组织。这一机构由前持不同政见者安德烈·萨哈罗夫（Andrei Sakharov）等人在20世纪80年代末创立，长期致力于监督政治监禁并保存斯大林主义恐怖的记忆。
这场战争加速了《生意人报》所称的“破坏斯大林主义镇压受害者纪念碑的流行病”。从2022年2月到2023年11月，至少22座纪念碑被拆除。在圣彼得堡，一座纪念碑上的安娜·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名诗《安魂曲》中的诗句，被从一座曾是监狱的墙面上移除。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曾回忆，她“站立了300个小时”，等待被捕的儿子的消息。上个月，莫斯科当局以涉嫌违反消防安全规定为由，关闭了权威且富有艺术价值的古拉格历史博物馆。
与此同时，斯大林统治时期的苏联纪念碑正在激增。今年夏天，《生意人报》统计了110座方尖碑和雕像，纪念斯大林本人。其中近一半是在过去10年内竖立的。据说这些雕塑是“私人出资”的，通常由当地共产党员出资。但未经克里姆林宫许可，这些雕塑不会出现在公共空间。
在年轻人心中，斯大林纪念碑的影响力最大。从出生起，“普京一代”就只认识一个领袖。今年高中毕业的635,000名学生——以及未来的潜在士兵——从11年级的教科书中学习苏联历史，著名持不同政见者德米特里·萨夫温（Dmitri Savvin）形容这是自1953年斯大林去世以来俄罗斯境内“最斯大林主义”的教科书。在教科书的叙述中，屠杀了数百万人的凶手从未受到惩罚。他的滔天罪行要么被忽略、要么被解释，要么被不加批判地照搬自苏联官方的叙述。
例如，他于1936年至1938年进行的“大清洗”是一场死亡狂欢，教科书却将其仅仅归因于“复杂的国际形势”和新的世界大战的威胁。教科书指出，在“这种情况下”，斯大林“认为有必要”镇压“国内反对派”——这些人可能在入侵时成为“第五纵队”，从背后刺杀苏联。
无论如何，教科书断言，大多数苏联公民认为镇压是合理的，斯大林的人气“不仅没有减弱”，反而“继续增长”。书中没有提到的是，1941年纳粹入侵开始后，斯大林躲在自己的别墅里呆了10天，然后才向公众发表讲话；书中也没有提到在大清洗中几乎所有高级军事指挥官被处决，导致不久之后发生军事灾难。
斯大林去世后，苏联政府承认，许多受害者被错误指控。苏联解体前几年，人们开始达成共识，认为如果俄罗斯不直面斯大林及其政权的真相，民主的未来将受到破坏。只有对大屠杀的永久、鲜活和不断更新的记忆，才能阻止犯罪和专制政权的恢复。
普京也明白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政府有条不紊地重新提起对数千名之前被免罪的苏联政权受害者的刑事指控。“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乔治·奥威尔在1984年写道，“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
普京的历史修正主义已成为其政权不可或缺的特征。只要他控制着现在，他对记忆的战争只会扩大和加深。
作者：莱昂·阿隆（Leon Aron）是美国企业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骑虎：普京的俄罗斯与战争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