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老商埠是岁月的馈赠,除了一座座楼,还有一条条街,楼与街是历史的布局,也留下岁月的斑驳。斑驳也是一种美学,在现代光影中彰显着苍老,苍老得令目光不忍离去。专注地盯着那些时光的老年斑,我就想,它们的故事不仅在衰朽的外墙上,一定也在室内的某个空间储存。它们的老主人呢?那些在岁月里颠沛的人,他们的生平才是一个城市的故事。
阜成信东记坐落在经二路363号,我曾对它注视良久,看一眼就能料到它在历史的风涛里颠簸过。那不是参观的所在,公众止步,也没有人告诉我,它曾经的主人何在。历史的细节是由谜团构成的,要看清细节必须解开谜团。
阜成信记门首
一个机缘来了,在槐荫区挖掘历史文脉的采访中,顺祥街居委会的书记范振宇领我走进那个厅堂,穿过厅堂来到后边的院子,径直走进阜成信的世界。
这是一个用棉花纺织出来的世界,清宣统元年(1909),唐邑县棉农王协三推着一辆枣木独轮车,满载棉花,推向济南城。推着一车生计,也推着一车希望。路途迢迢,一路坎坷,许多人半途止步,王协三用一股毅力将独轮车吱吱呀呀地推进济南城。这是一片新开垦的城厢,此前五年,济南商埠拉开经纬的序幕,他在经纬交叉的街头寻找到一爿落脚之地,那一车收获的棉花又在新的大地上抽出编织梦想的丝絮。丝絮越抽越长,夹裹着岁月纺织成这座院子,留下阜成信的故事。
故事太简短了,只有框架,所有的色彩都被风吹雨打去。临别我向范振宇提出埋在心里的请求:帮我寻找阜成信的后人!希望它的后人能向我讲出一个真实的阜成信棉花行。直到我见到阜成信的第四代孙王志鸾老先生,他都奇怪,不知道范振宇是怎么找到他的。我对他说,这或许是一份历史的责任吧!
王志鸾先生点点头,他是电力工程师,一辈子把心操在另一条线上,那是国家电网的线。阜成信是他的家族史,他却告诉我另一个院子,别有天地,那个院子才是阜成信的序章。
他说,那位推着枣木车闯进济南城的先祖叫王永志,协三是他的字。在唐邑你找不到王协三,找王永志才行。在济南找王永志找不到他,找王协三,一找一个准。当他把那根棉花的絮线越织越密实,织起了阜成信东记、西记两座经营大厅,便在商行对面建起了另一片宅院,阜成信的商业决策其实在那片院落里。
阜成信东记内院
志鸾先生拿出一张图,那是工程师的杰作,分寸感极精准,由计算机制作。我却认为是一张印在他脑子里的图,没有被风吹雨打去。当所有的地上建筑物被岁月拆除,他把这张图复制出来。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从蹒跚学步就在图纸标注的院子里跑,他熟悉每一块铺地的砖,每一棵长在墙缝里的草,那里是他的大观园。
他的祖父是王协三的次子王玉珊,他用了一个现代词语描述祖父王玉珊的职责:负责后勤。其实就是阜成信的二掌柜。从图上能够看到,从经二路南端一条巷口进去,往南走,走到经三路北侧,东抵纬七路,西达纬八路,在这样一片方圆上隆起一个王家大院。阜成信东记、西记只是棉花行的符号,雄厚的资本其实在这里。那辆枣木独轮车推出的是一个棉花帝国。中国的民族商业从土地耕种跃升到工业化制造,这是一个步步为营的缩影。济南老商埠是怎么建起来的?除了外国金融资本的烘托,还有中国商人的积累,是中国农民在市场经济中的身份蜕变,把老济南西城外的荒地建成市井。
跟随这张图,我从经二路南侧那条胡同走进去,便是王家内宅。内宅分东院和西院。王家曾祖王协三住在东院深处。东院门坐东朝西,由一座宏大的门楼构成,进得门楼又是一条细细的过道,可见尽头的砖雕影壁墙。影壁墙是挡住了豪门深院的屏风,使人无法一目了然,告诉你后面别有洞天。过道左首开二道院门,院门很深,门楼拱卫,仍有影壁遮挡。绕过影壁,眼前一片开阔,正前方被第三道院门挡住,里面是曾祖王协三的住房。东大院内设三间厢房和厨房,各厢房有名,分别为“在仁居”“在义居”“在道居”,彰显着老主人创业的理念,“在仁居”西南角是东伙房,王协三的膳食由这里供应。与东院二道门相对的是志鸾先生的祖父居,他也生活在这里。祖父居东侧影壁墙下有一个地楼,地楼何用?这是王家的秘密。整个东院是阜成信商业的中枢所在。
与东院门斜对过的是西院门楼,与东门楼格局相仿。进西院仍是一条细细的过道,尽头设影壁。主院门北开,进得院门,可见较东院小的西院,志鸾先生的大祖父王玉岩就住在这里。大祖父是负责阜成信经营的大掌柜。西院两座厢房相对,东厢房为“在德居”,西厢房作为西伙房使用。由此可以看出,王家兄弟是各自开伙的。
西院过道的不同之处是在二道门对面又开一个小门,进门是小西院,志鸾先生的老姑奶奶谭王氏住在这里。小西院内设两间厢房,命名为“瑞甫居”“瑞启居”。“瑞甫居”北端有一座小狐仙庙,或许是镇宅,或许是祈福。在志鸾先生幼小的心灵中,那座小庙既诱人又恐怖,他总是躲着走,害怕有个狐仙出来吓他一跳。小西院南侧又有一道小门通向外边。那是个更小的南院,这里设“在忠居”。院子下是个很大的地窖,百年来数次战争,王家祖辈就在地窖里躲避战火。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经二路南侧那条大胡同。小南院有门通向那条胡同的南端。拐出来是大胡同的影壁墙,这道横亘眼前的影壁墙是院子的品位所在,深宅大院犹是私宅之地,要用影壁遮挡一下隐私。那道影壁墙雕花镂空,十分精美,大概就是阜成信家的文化墙。志鸾先生惋惜那道墙的拆除,说济南全市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墙了。影壁墙东牵着东大院,东南角开辟出花园,花园旁边是大餐厅。大餐厅是阜成信招待八方客商的会商之所,当年阜成信的棉花供应成通纱厂,成通纱厂董事长苗海南先生亲临阜成信洽商合作事务,王家就在这里设宴款待。少年王志鸾见证了那场盛宴,由此阜成信的棉花成为成通纱厂的原料来源之一。
济南商埠其实是济南近代工商业发展的一个缩影,摆脱了传统手工业格局,走向了机械化生产。依靠津浦铁路与胶济铁路的枢纽作用,把资金链伸向远处。商埠者,商业的大市场。它是封建经济社会向资本经济社会过渡的经济特区。这是20世纪初的历史事件。
然而,日本帝国主义觊觎华北的大片土地资源,从1928年起,他们沿胶济铁路一路西进,把魔爪伸向山东大地。中国的军阀们满脑子割据思维,占地封侯,不思国之安危。这正是侵略者所乐见的,他们更愿意看到一个四分五裂的中国,这样的中国最容易操控,资助一方,打压一方,挑起混战,火中取栗。当北伐军高喊“打倒军阀”进入济南城,日本侵略者深感七零八碎的割据局面将被统一,悍然制造“五三惨案”,把北伐军驱逐出济南城。
阜成信的掌柜还做着工业兴国的梦,这个梦被“五三惨案”的血腥打碎。日本人强词夺理,说棉花是战略物资,阜成信被查禁,偌大的家业顷刻之间向深渊滑去。幼年的志鸾先生记得当年经二路上的一幕,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街头巡逻,看见中国小孩微笑着掏出一块东洋糖。志鸾把糖块拿回家去给奶奶看,奶奶严厉地说:“不许吃!”
一块糖能融化国恨家仇吗?趵突泉畔血迹未干,商埠地界飘满了日本旗、米字旗、德国的黑红黄三色旗,济南商埠资本梦碎,阜成信“在仁、在义、在道、在德、在忠”,信誉满天下,却倒在自己家门口的殖民地界上。
阜成信大掌柜王玉岩因棉花案被日本人抓走,那一块塞到他孙辈手里的糖是甜的还是苦的?他的妹妹谭王氏四出营救,散尽家资才从天津赎救出自己的哥哥。侵略战争说到底就是经济的争夺,阜成信是一面历史的镜子,在被奴役的国情下,工业兴国是一个幻想!
王志鸾老先生拿出三枚印章给我看。我熟悉那种印章盒,是20世纪初的制式,硬壳弹簧,紧密地锁起印章,即使摔落在地,印章也不会残缺,我脱口而出,水晶印!
志鸾先生打开印章盒,果然是水晶印。两枚水晶印是他祖上的名字,王永志。他说,这是阜成信最后的遗物。
三枚印章,有一枚是象牙的,章底被红色的朱砂染红,那朱砂浸透章体直渗到章料里,足见岁月经久。志鸾先生告诉我,这是他们王家领取股息的凭章。阜成信持有成通纱厂等多家企业的股份,当年每季度领取一次股息,这是王家家族最后生存的来源。
我震惊万分,在济南的老商埠上,资本登上经济舞台,股份受到如此尊重。我目睹了当下太多的股份制企业,只听到扩股,鲜有分红,更别说季季分红。我看到的是那个商埠时代企业的信誉。于是对志鸾先生说,阜成信的遗产在你的故事中。的确,他在著述,一本厚厚的稿纸圈圈点点,都是阜成信的精神。
作者:孙葆元 编辑:徐征 校对:李莉